“姜氏其實是奉子入宮。”
萬熹平靜的話卻讓嬴略訝異地睜大了眼睛,雖然彼時民風淳樸奔放,但這種“非禮”的事真正落到自家頭上,嬴略還是覺得難以置信,“那我的母親是因此被質疑血統的嗎?”
萬熹卻搖了搖頭,“這個孩子并不是你母親,在生你母親之前,姜氏與齊王建先有了一位小公子。姜氏奉子入宮後,一度非常受齊王建寵愛,但卻一直被君王後冷待,畢竟,誰也不會喜歡上一個預言中會亡國滅宗的‘罪魁禍首’。其後剛好發生了一件戰事讓君王後對這對母子有了一個‘絕佳’的處置方式。”
蒙恬略一思索便猜出了萬熹說的是哪件戰事,出言道,“是齊趙淄鼠之戰吧。”
“沒錯,當年齊國趁秦軍包圍趙國邯鄲之際派兵攻取了趙國的淄鼠(259B.C.),兩年後又不得不派質子入趙與趙國重修舊好。而被派往趙國為質的,正是姜氏母子。”
嬴略道,“彼時諸侯之間都是遣送男嗣為質,從未聽聞公子之母也有跟着一起為質的,除非是大母帝太後那種本來就是本國人。”
“對于主政者而言,理由都是現成的,何況,即将質趙的小公子方及三歲(虛歲,實際不滿3歲),為人母的姜氏怎能舍得年幼的兒子孤身前往他國為質,她也不是沒懇求過夫君齊王建,可是齊國真正的主政者是君王後,而懦弱的齊王建從來都是唯母命是從,姜氏隻得去懇求一向不待見自己母子的君王後,懇求的結果是,姜氏自請出宮跟着三歲的兒子一同質趙。”
嬴略冷笑了一聲,“君王後可真是高明,為了一句不知真僞的谶言,驅逐外人也就罷了,竟然連親孫子都能舍棄。”
萬熹睨了她一眼,身上那種堪破古今事的史家氣韻盡顯,“人主的子嗣何其多,但隻要事關社稷,就絕無可能掉以輕心。先帝當年不也是因為方士的一句‘亡秦者胡也’就派蒙君率三十萬民衆對北境大興戰事的嗎?”
被點到名的蒙恬隻是笑而不語,其實即便沒有當年方士的那句谶語,先主也遲早會對北境的胡人和戎狄用兵。
“我從未聽母親說她還有一位兄長,我還有一位舅父。”
“客死他國的質子不在少數,像先帝那種生命力堅韌的天選之人才是少數。當年質趙的小公子不到三年就夭折了,但姜氏卻不止這一個孩子,她在質趙的一個月就發現懷有身孕,至大期後生下一女,就是元後。”
嬴略不解,“既然母親是大母(外祖母)至大期而生,為什麼血統還會遭到懷疑呢?”
萬熹道,“這便是三人成虎的‘威力’了。消息傳到齊國,齊王建大喜,欲派使者前往趙國慰問的時候,從王宮到公室都興起一股流言,紛紛議論姜氏是于他國誕女,其女未必是王室血脈。齊王建雖知姜氏不是流言所傳的那種人,但在甚嚣塵上的流言面前,本就優柔寡斷的齊王建更加猶疑不定。再後來,就傳來了質趙的小公子和姜氏客死趙國的消息,趙國派遣使者奉小公子和姜氏的棺椁歸齊時,一并将這個在趙國出生的公主送回了齊國。但齊王建卻視其為燙手山芋,一來有君王後占蔔的谶言在先,他也不敢貿然拿齊國社稷冒險,但真要他對曾經相愛過女人留下的女兒下手,他又實不忍心,可是若要他認下這個血脈存疑的女兒,他又自覺屈辱,幾番猶疑之下齊王建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個女兒,幸而王舅後勝及時解憂,将這個‘燙手山芋’養在府中,對外宣稱是丞相之孫。直至孩子長大,有了聯姻的用途,才讓她冠以王女的名義出嫁秦國。”
方才從悲傷情緒中緩過來的嬴略再次陷入對母親不幸身世的感懷之中。
不過,蒙恬卻又敏銳地抓住了故事的疑點,“齊王建應該不缺女兒吧,秦趙聯姻這樣的大事,為何不派從小養在自己膝下的公主呢?”
嬴略再次被轉移了注意力,她也擡起頭等着保傅的答案。
萬熹又啜飲了一口熱漿,不緊不慢道,“因為,元後與秦王政有舊。”
嬴略的眼睛突然放光,“原來君父與母親早就認識?”
“是在趙國的時候吧。”蒙恬笑着補充道,“齊趙淄鼠之戰恰好發生在先帝出生的那一年,而元後出生的那一年,恰好是帝太後母子被泰上皇(莊襄王子楚)抛在趙國的那一年。如此算來,他們二人也就差了三歲而已,又是同住葆宮的質子,彼此認識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先主與燕太子丹不也曾是這樣的總角之交嘛。”
“不止如此。當年姜氏和帝太後同為攜子質趙的夫人,彼此難免惺惺相惜,加之兩位夫人的孩子年紀又相近,彼此之間多有往來,故而交好。質趙的小公子和姜氏客死趙國後,帝太後也甚為憐愛姜氏留下的幼女,故而對元後多有照拂,直至趙國派使者将元後送回齊國。”
“可是母親提及她作為赴秦的士人與微服出行的君父在秦國的‘初遇’時,二人之間卻僅僅是面善而已?”
“元後離開趙國時才三歲而已,先帝彼時也不過六歲,一二十年間相貌、身形、氣度的變化是很大的,再見時能覺得彼此面善已經很難得了。誰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認出一二十年前一起玩過的小娃娃呢?”
蒙恬不由得微微颔首,若非嬴略偶然提起幼時趣事,他也不知道他十六歲時見過的那個三歲小娃娃會是日後明豔動關中的長安公主嬴略。
“不過,齊王建送這個女兒入秦聯姻的本意是齊秦交好,沒成想這個女兒唯一一次歸甯之行卻是勸降他納地效玺的。也是因為他至始至終沒有公開承認過這個女兒的身份,所以元後執意從母姓姜。到頭來還是應驗了君王後當年占蔔的谶言。”萬熹說着歎了口氣。
蒙恬想起方才嬴略情緒異樣時說起的話,“當年秦國派往齊國勸降的使者不是陳馳嗎?”
萬熹淡淡一笑,再次拿起那串舊友留下的家族信物系到了嬴略腰間,“世人隻知陳馳誘齊,卻不聞始皇後殉道。秦滅六國之功的背後又有多少史書阙載的無名英雄呢?”
蒙恬聽完元後之死的内情,肅然起敬良久,元後的身世幾乎是一個不幸版的先主,就連平天下的理想也與先主别無二緻,不然也不會秉持大義前去勸降母國,甚至最終死在母國。
此事或與元後的生父齊王建脫不了幹系,是以先主才将這個丈人流放到共地。
“松邪柏邪?住建共者客邪。饑不可為餐。誰使建極邪?嗟任人之匪端!”??
誠如萬熹所言,谶言和曆史再次完成了閉環,昔日田齊先君是如何将姜齊末代君主齊康公流放到海濱餓死的,如今就是如何被後來的勝利者流放到共地餓死的。
不過,萬熹的這番話也讓蒙恬想起了他在曠谷居平平無奇的櫃子内發現的那卷暗藏玄機的竹簡,于是出言問道,“元後是否留下過一卷名為《天下之道》的著作?”
萬熹十分意外地看着他,早在嬴略安排蒙恬入住舊友的曠谷居前,她就帶人将舊友的遺物全都搬走了,蒙恬是從何得知《天下之道》的?除非——他看到了長安園密道的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