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建跟着長安園谒者令萬年前去清點中人的人數，發現少了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這群中人之首（中人丞小乙）。

“那兩個人就是被公主下令杖了五十的中人，現下雙腿殘廢，無法侍主，公主法外開恩，将他們兩個留在長安園做個守門的刖人。谒者丞想把這兩個廢物帶回也行，隻不過他們雙腿殘廢，恐怕得坐着谒者丞的車回去了。”

萬年平素說話就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最後那句話在她常年面癱表情的襯托下顯得尤其像個冷笑話。

“那可不行。”曲建下意識反對，他是乘立車而來，車上隻能站着禦者和他兩個人，若是讓那兩個廢物中人上去，他怎麼辦？

萬年當機立斷地接下了他的話，“好。那就把他們兩個繼續留在長安園做個刖人吧。”

說着，萬年又拱了拱手道，“若是谒者丞沒有别的問題，還請恕不遠送。”

曲建本想借着天使的身份好好在長安園耀武揚威一番，順便也替自己的上官出出氣，沒成想氣沒出成，自己還險些翻車，如今更是被一個區區内宮女史下了逐客令。

他越想越氣，但是看到眼前女史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和冷冰冰的話語，越發覺得這是長安公主授意她的女史給自己的下馬威，不得不深吸一口氣強行把這股火氣咽回了肚子裡，拂袖登車而去，離開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長安園的大門，等着吧，他暗自賭咒發誓道此仇不報非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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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章邯和蒙恬二人返回梧桐館的時候，嬴略已經在内者令景福和尚服局屬官的侍奉下試完了吉服。

“還是少府細心，這吉服确實需要改動。”

章邯對嬴略恭謹道，“臣這便讓尚服局的屬官帶回去改動，待改完之後與新的琴弦一并送回。”

嬴略當然知道璠玙之樂完好無缺，章邯這話之不過是在周全她之前的說辭，因此便也笑着對他微微颔首道，“如此，便有勞少府了。”

似是想起來什麼，她随後又補充道，“哦，我突然想起近日需要向禦府讨要些物資，我的谒者令送郎中谒者丞未歸，那就讓我的内者令送少府出園時一并告知吧。”

章邯在嬴略下首再拜，“公主但有所求，禦府敢不從命。”

蒙恬聞言罕見地打量了嬴略的内者令景福一眼，随後耐人尋味的目光在嬴略、章邯和景福三人身上來回轉換。就算谒者令不在，她手下必然還有别的谒者，何必勞動親信内者令，這其中必有内情。

然而，除了嬴略這句含而不露的話，蒙恬竟然在這三人身上看不出什麼異樣。

“數日不見，内者令似乎清減不少。”

“身為主子的長安公主經曆了棠華宮難之後都去了半條命，何況我一個侍奉人的奴婢呢？”

“身為宮中女史，忠心自然要緊，但有些時候也不能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看來還是少府更懂為官之道。”景福停在長安園門前，“棠華宮難一事，少府舉手之勞，便讓至少三個人都承了你一份人情。”

章邯朝她微微側身垂首，“這些人當中也包括姑娘嗎？”

景福隻是莞爾一笑，示意身後兩名内者将手中捧着的漆箧遞給章邯身後的尚服女史，“這是公主托我交給少府的東西，裡面是長安私府①珍藏的紫貂，公主希望能交過禦府作兩件紫貂裘，一件比照公主的尺寸……”

景福話音未落，章邯便似心有靈犀一般接過了她的話，“另一件，是做給陛下的。”

景福見他已經猜出了公主的意思，便朝他欠身行禮道，“我就送少府到這裡了。”

章邯亦颔首還禮，“還請女史善自珍重。”

景福已經走遠，章邯望着她離去的方向，喃喃道，“後皇嘉樹，生南國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内白，類任道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願歲并謝，與長友兮。”

章邯身後的尚服宮人是秦國人，她不懂章邯念誦的正是屈原的《橘頌》，隻以為他是覺得長安公主身邊的内者令身上的綠衣白裡黃裳搭配得甚是好看，故而也跟着多看了幾眼，然後才出言提醒道，“少府，我們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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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館内，送走了禁中一群人的中堂顯得格外疏朗恬靜。赫赫日光射入堂間，明窗之上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蒙恬正襟危坐于中堂，神色雍雍，蘭影橫斜在他臉上，映照得他深邃而端正的面容别有一番風采。

他方才從章邯那裡得知了不少局勢的變動，略作思考之後，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公主要走了嗎？”

嬴略跽坐在上首，對蒙恬此時的風神疏朗有片刻的着迷和眷戀，聞言身體也不由得虛了半席向前傾去，“怎麼，元良舍不得我？”

他年長她十餘歲，身上有一種她永遠也超越不了的娴熟和持重。這種吸引力雖一度被她選擇性遺忘但卻念念不忘，甚至輕易地再次引她沉淪。

“我與公主雖然在這長安園内相處時日不多，但于我而言，公主卻像闊别已久的故人。”

嬴略再度向前傾身，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是嗎？那元良透過我的眼睛看的是哪位故人呢？”

“我……”蒙恬心頭微動，莫非她察覺到了什麼。

但他并沒有躲避她的目光，唇角輕挑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言辭之中帶着幾分難以察覺的柔軟，“我喜歡公主的眼睛中散發出的那種光芒，如珠澄積潤，如璧動浮光，亮的像蒙氏珍藏的齊地水晶。”

“齊地水晶？”雖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嬴略卻對他挑起的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是什麼顔色的？”

蒙恬瞥了一眼嬴略宛若束素的纖腰，她今日穿的是雪青色的直裾袍，腰間系着姜黃色的菱格紋腰帶，束着一件圓雕龍首蟠螭紋黃玉帶鈎，盡管在如此鮮亮顔色的襯托下，腰間懸挂的那串紫晶瑪瑙環佩依舊引人注目，“和公主腰間那串紫晶瑪瑙環佩十分相像。”

“哦？”嬴略解下腰間那串紫晶瑪瑙環佩，放在案上查看，“這串紫晶瑪瑙環佩是我母親的家族信物，齊地有水晶礦山，齊人又貴紫，所以這串紫晶瑪瑙環佩應當是齊國王室的信物。隻是不知蒙氏族中與故齊王室也有姻親關系嗎？”

蒙恬搖了搖頭，“蒙氏先人出身故齊蒙山，齊大非偶，高攀不上田齊王室。不過，蒙氏珍藏的那串紫晶串飾也是家族信物，是臣已故大母（祖母）的家族信物。”

“你大母的家族信物？你大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