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看不出來,歲首夜宴那晚二臣争婚是陛下非要你替他‘棒打鴛鴦’,你就是不出頭當那根棒槌也不行啊。”
章邯言辭含笑,說着還不動聲色地審視了蒙恬一眼,也不知此人在歲首夜宴上那番争婚的說辭,到底是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說起歲首争婚,我記得當時少榮還為公主說了句公道話。”
章邯并未“居功”,“少府雖然是九卿之一,但說到底也不過是為縣官(王室、公室)服務的大管家,為王室中人出面緩和這種事情……也算是在少府的職責範圍内。況且,人人都清楚長安公主的脾氣秉性,即便沒有我出面緩和,她也是斷然不肯輕易給丞相借東風的。”
更何況,此舉也算賣了長安公主一個人情。
長安公主的脾性?
蒙恬唇角微揚,“公主的東風哪裡是那麼好借的。”
“那也分人。”章邯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蒙恬,“有些人即便沒有出面去請東風,東風也自會垂青于他。”
少府專為王室服務,又主管縣官财政大權,善于揣摩上面的意思才坐得穩這個位置。
如今章邯算是揣摩明白了,先帝和他這個最為寵愛的女兒在對人對事的審美方面出奇的一緻,某種程度上可謂是有道德潔癖,私心裡都偏愛德才兼備的君子,比如蒙氏兄弟;對于有才能卻有道德瑕疵的人,會重用,會厚待,卻不一定會偏愛,比如李斯之流。
可惜,正如《韓非子》所言,“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衆必非之。”一個簡在帝心又無可指摘的完人,簡直是天生被衆人妒忌和排擠的活靶子。因而,失了簡在帝心這層保障,皓皓之白很快便會被世俗塵埃所吞沒。
是以,他更信奉漁父之道,世人皆濁,那便攪渾泥水揚起濁波一起濁;衆人皆醉,那便既吃酒糟又喝薄酒一起醉,何故想得深遠又自命清高,以至于讓自己落得個被放逐的下場呢?
蒙恬淡淡一笑,直接點出了章邯的憂心之處,“所以你是擔心丞相制衡不了趙高。”
“倒不是我杞人憂天。陛下确實也偶有抱怨。”
蒙恬看着章邯,等待他的下文。
“君侯已老,而趙君精廉強力~”
章邯點到即止,蒙恬卻已明了,二世是在明裡暗裡嫌棄李斯年紀大了,既然如此,那麼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考慮讓這個幹不動的百官之首退位讓“賢”了?
倘若果真如此,那麼章邯的擔憂也确實不算杞人憂天了。
蒙恬正如此想着,隻聽章邯那邊又繼續大倒苦水,“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常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章邯這話說得隐晦,但作為曾經共事過的同僚,他對蒙恬說這種隐晦的話并不是在對牛彈琴。
果然,蒙恬很是默契地接住了他傾倒的苦水,“縣官近日應該‘入賬’不少吧,這麼快就入不敷出了?”
章邯卻知道他說的“入賬”指的是近來抄沒的顯貴家産,他拿以一個更隐晦卻也更精準的比喻來回答他,“一個蓄水池,一邊進水,一邊出水,出的水比進的水還多,遲早會入不敷出。”
蒙恬到底是做過内史的人,後來雖然專司北境戰事,回來之後也粗略估算過國庫的積弊,聞言蹙眉道,“真有如此嚴重嗎?”
章邯斂起笑意,面容逐漸嚴肅起來,“距離蒙君任内史已有十年了吧,這十年間大秦有多少戰事和工程,其中的花費蒙君起碼清楚一半。除了北境的匈奴和戎狄,南邊還有南越;除了蒙君負責修築的長城和直道,還有丞相負責修築的麗山園,以及隻完工了前殿的阿房宮。戰事和大型工事曆來都是耗資巨大的吞金獸。此外,陛下的五次出巡也是動辄花銷斐然呐……”
二世即位後,雖然秦廷内鬥掀起多輪血雨腥風,但章邯始終穩坐縣官财政一把手的位置,是以章邯還是要對他的新主上說句公道話的,“其實陛下接手的時候,蓄水池已經入不敷出了……”
不過,也僅僅是一句公道話,他接下來又道,“但是,陛下近日廷議,隐隐透露出效仿先帝之意……”
效仿先帝?蒙恬不覺想得深遠,那豈不是也要發動戰事,巡遊天下,修築大型工事,想必二世不會放任業已修了前殿的阿房宮成為一項爛尾樓的,至于戰事,北境常規的軍防暫且不提,這天下還暫存一個衛君,而且,先帝兼并的天下也并不安穩,僅先帝統一後的十年間,新地便有數場叛亂,其中尤以故楚之地反抗最為激烈……
蒙恬想得深遠,從章邯口中說出來的卻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别的先不說,先帝生前後宮供養的那些不計其數的美人雖然是被陛下送走了一波,但是又有人馬不停蹄地敬獻了更多的新人補上……”
這個“又有人”,即便章邯不說,蒙恬也知道是誰。
首先排除丞相李斯,他到底是正經的士人出身,不屑于獻美這種佞臣的手段,想要親近新帝也是光明正大地請求聯姻。
“陛下知道‘蓄水池’的積弊嗎?”
“我已将此事呈報給丞相。”
蒙恬笑了笑,他問的是陛下,章邯回答的是丞相,這個後輩果然是深谙為官之道啊。
“丞相是百官之首,有輔弼皇帝陛下處理國政之責,少榮當真是合情合理的聰明之舉。”
合理,在于程序正當,合情,在于靠山滿意。聰明,則在于燙手山芋不是經由他傳到皇帝手上的。萬一雷霆震怒,先被劈的也是他上面的人。
不過,蒙恬也好奇章邯是何時搭上了李斯這條線的,細究之下,或許是當年的梁山宮事件報信中人的人情?
論及人情,蒙恬道,“說來,團圓之夜我還欠了少榮一份人情。”
章邯知道蒙恬指的是棠華宮難那晚他帶着太史令茅焦入宮替長安公主求情,被郎中令趙高手下的郎中谒者阻攔,而他卻讓屬官中谒者令韓談替他們通融的事情。
與當年被丞相李斯誤解梁山宮事件給他報信的中人是自己主動賣人情給李斯不同,章邯這次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以我和蒙君的交情,不妨給你透個底。其實就算你不來求助我,也有的是人願意為你們行方便。”
這個内情蒙恬是真的猜不到,隻道,“看來公主平素在宮中也是廣結善緣。”
熟料章邯卻搖了搖頭,“中谒者令韓談雖然是我的屬官,卻與章華殿的韓美人有舊故,他們皆是陛下生母韓夫人留在秦宮的舊人。”
他這麼一說,蒙恬便明白了,原來不是嬴略的善緣,而是二世皇帝的善緣。
蒙恬逐漸停下了有一搭沒一搭撥弄琴弦的手,試了這麼多遍,琴弦完好無損。
身為少府,章邯并非是不通音律之人,但他更懂聞弦音而知雅意,适時接話道,“看來這琴弦着實有些松動,待我回去就遣北宮樂府①的樂工送新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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