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韓美人不顧自己身着單衣,先為胡亥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長安公主還在棠華殿‘靜思己過’,陛下就算顧惜手足之情,也不急于這一時。”
韓美人的話提醒了胡亥,王姊是被他親自下令罰跪在棠華殿外的,他現在過去便是自毀君威。
他又注意到了殿外若隐若現的喧鬧聲,若非這樣的聲音,他還被困在夢魇中。
“外面是什麼聲音?”
侯在殿外許久的中谒者韓談知道時機到了,這才出聲禀告,“陛下,内史蒙恬攜太史令茅焦谒見陛下。”
胡亥的眼睛一亮,給瞌睡的他遞枕頭的人到了。
“把太史令茅焦帶到章華殿來。”
至于蒙恬,胡亥明白今夜求情一事上他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引路人而已,他一如既往地不是很想見到這個“前”忠信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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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華宮兩廂僵持着,中谒者韓談猶如及時雨一般出現在棠華宮。
“陛下有诏,要在章華殿召見太史令。”
趙高握劍的手青筋暴起,差一點,差一點,他就能收割這三個獵物的性命。
但是,任他再心有不甘,也暫時無法違抗這波“及時雨”背後的二世皇帝,他強按下心中的怨毒和不甘,半開的劍不得已收了回去。
他把怨毒的目光再次投向蒙恬,如果不是蒙恬這個鷹隼在,他今夜定然叫替長安公主求情的人有來無回,而陛下親之近之的長安公主也會凍斃于雪夜中,屆時他在秦廷的威勢一定能更上一層樓。
可惜了,有蒙恬這個搏擊長空的鷹隼在前方巡視引路,他布好的天羅地網竟然沒有捕獲到任何一個獵物。
不過,趙高那陰詭的眸子一轉,即便有蒙恬這個鷹隼又如何?他心甘情願為了長安公主這個誘餌自投羅網,那就必然得叫他知道,即便是守護大秦疆域的鷹隼也不能在他這個高超的獵人手中全身而退。
太史令茅焦摸了摸熱冷交替的滿頭大汗,還不忘對着中谒者令韓談作揖,“還請中谒者令在前面引路吧。”
蒙恬已經預料到二世對他的冷遇,隻是朝茅焦和韓談微微颔了颔首,“蒙恬路已帶到,接下來的路全仰仗太史令一個人走了。”
說罷,他懷中抱着嬴略大步向棠華宮的偏殿走去。
收到趙高眼神示意的郎中丞趙成再次憤憤不平地出聲阻攔,“陛下責令長安公主在殿外靜思己過,沒有陛下的诏令,公主一步都不能離開這裡。”
蒙恬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陛下隻是讓公主思過,若是公主出了什麼事,你們擔當得起嗎?”
中谒者令韓談亦在一旁出言緩和道,“内史隻是帶公主前往偏殿稍候,若陛下待會果真降罪,也不耽誤你們拿人。”
趙成圓滑的眼珠子轉了轉,他自然清楚長安公主在二世心中的地位非比尋常,她雖然一時觸怒天顔,但到底曾是陛下最為愛重的王姊,若是哪日姊弟二人重修舊好,他豈不是白白做了惡人。而且陛下身邊的中谒者令都出言緩和,他也不能做得太絕,得為自己留條後路才是。
再說了,倘若事後陛下果真為此發怒,那麼他大可把罪責全權推到蒙恬他們身上,如此想着,便裝模做樣地哼了一聲,不再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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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未央,宮人們重新在章華殿掌燈,當數盞十五連枝銅燈重新被點燃,光明瞬間再現章華殿的中堂。
在宮人掌燈之際,韓美人悄無聲息地給了内者令鄭都一個眼神,相處十餘年的主仆頗有默契,鄭都立刻帶着親信内者将鳳鳥紋銅薰爐拿了下去。
原來,薰爐中的沉水香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
二世在章華殿的中堂召見了茅焦,“你是來替長安公主陳情的?”
茅焦早已在路上整理好衣冠,雖然此刻形勢已是十分危急,他卻是不急不徐地揖禮道,“亦是來替陛下解圍的。”
見茅焦如此作态,胡亥的心緒也跟着逐漸平穩下來,他撩起袍裾坐在了上首,一副秉燭長談的架勢。
“朕少時就聽先帝誇贊太史令巧舌如簧,如今倒想見識一下。宋子打算如何替王姊陳情?又打算如何替朕解圍?”
茅焦的心突然梗了一下,這秦二世不愧被“譽”為“二世祖”,巧舌如簧是誇人的話嗎?
不過這次他真的冤枉了胡亥,二世在這一點上真沒記錯,始皇帝“誇贊”他的原話還真就是“巧舌如簧”。
“前些日子陛下曾問夢于臣,臣以流言入夢驚擾天子谏之。雖則流言止于智者,但普天之下未必人人都是智者。況且三人成虎,若‘得位不正’的流言不及時澄清,恐怕會有愈演愈烈之勢,有礙皇帝陛下天威。是以臣今夜特來獻策。”
作為始皇舊臣,茅焦一向深谙進谏的時機,曾經的曾經,他就是這麼把握時機在秦王政那裡一舉留名的。
自然,除了他自己懂得把握機遇,能給予機遇的“貴人”亦是相當重要的。
當年替帝太後求情的遊說之士何其多,他之所以能在其中嶄露頭角,完全離不開同為齊人的元後的引薦。
他亦十分清楚自己并非胡亥心腹,即便當日在天機閣主動獻策,胡亥也未必聽信他所言。
而後,胡亥果真按照曆史既定的軌迹選擇了最快解決危機的辦法——殺人。隻要除掉了所有的競争對手,就算他真的“得位不正”又如何,難道還有比他更“正”的皇帝人選嗎?
隻不過,當胡亥解決了實際問題之後,他就會發現能堵住悠悠衆口的名分問題依舊懸而未決。
所以,他此時獻策正如同給瞌睡的胡亥送枕頭,或者說,給下不來台的胡亥搭梯子。
說來也是巧合,他踏入仕途的第一谏便是為剛剛親政的秦王政正名,勸其迎回太後。而今,他從大隐隐于朝中出山的第一谏亦是正名——替秦王政的繼承者秦二世正名。
“那敢問太史令有何良策?”
“良策不在臣,而在長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