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無召怎可擅闖内宮!”
趙高笑裡藏刀地從一衆披甲陳兵的宮衛中現身,猶如一位在黑夜中早已埋伏好天羅地網的獵手,終于等到了他的獵物心甘情願為誘餌地自投羅網。
“誰說無召?”
從宮衛中扒拉出來一隻略顯蒼老的手,接着又冒出來一個冠斜纓松的腦袋。
繼歲首夜宴後,太史令茅焦再次以這種衣冠不整的滑稽儀容出現在了鹹陽宮中。
被人連扶帶拐地跑到鹹陽宮,這位耳順之年(60歲)的老者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我等……我等就是來……谒見陛下的,中谒者令……韓談已經入内通禀。”
中谒者令韓談?①
趙高露出一個陰鸷的笑意,真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名字。他已經明令禁止手下的郎中谒者為蒙恬和茅焦二人通禀引見,卻沒想到中谒者令韓談竟然敢與他作對。
中谒者令是少府的屬官,同樣負責為皇帝傳達信息、引見朝臣。少府與他同為九卿,他這個郎中令的權威着實對少府的屬官鞭長莫及。
看來,官還是做得不夠大。
趙高腰間半開的劍閃着寒光,映襯着他臉上陰冷到極點的笑意。
不過,那又如何。成大事者,向來不在細枝末節上優柔寡斷。
他根本不打算聽他們辯駁,而是當機立斷地對宮衛命令道,“我等并未接到诏令,無召闖宮者格殺勿論!殺了他們!”
“誰敢!”
蒙恬懷中抱着長安公主在漫天飛雪中緩緩起身,如同鷹隼般銳利而勇猛的目光俯瞰着衆人,這位曾經的大秦戰神僅用兩個字便震懾得宮衛們不敢近前。
自新帝即位以來,他這個先帝的尊寵之臣身份一落千丈,以至于人們幾乎要忘記了眼前之人曾經統率三十餘萬軍民逐退匈奴七百餘裡,收複河南地(河套以南之地),威震匈奴,使得胡人不敢南下牧馬,勇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是當之無愧的大秦鷹隼。
旁人不敢近前,趙高卻是一定要抓住機會獵殺這等鷹隼,他手中緊握的劍柄已經蓄勢待發,“我知道内史戰功赫赫,但是膽敢在宮中如此耀武揚威,是想造反嗎?”
蒙恬毫不畏懼地對峙上趙高如同毒蛇般陰毒的目光,“郎中令欺上瞞下,竟敢在宮中擅殺天子女兄和秦廷重臣,是想淩駕于皇帝陛下之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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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又被夢魇着了。
章台夜宴除掉了那麼多競争對手,他本應高枕無憂,可是夢魇完全暴露了他心中的惶恐。
他跽坐在陰冷的九層高台上,這是至高無上的皇位,是他夢寐以求的位置。
但是,這座九層高台竟然是用屍山血海壘起來的,積如山堆的屍首之間,有同胞手足,有重臣顯貴。如果沒有這些屍山血海的支撐,這至高無上的皇位便會轟然倒塌,他也會摔得屍骨無存。
皇位是冰冷的,皇權是血腥的。
從他決心坐上來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這樣孤家寡人的局面。
他以為自己對皇位的渴求足以讓他安穩面對一切殺戮和血腥。
可事實并非如此,踏上這條通往皇權的血路,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跽坐在這樣高處不勝寒的陰冷皇位上,他如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尤其是,在目光無法觸及的暗處,某種天性冷血的生物果真從背後盤踞上來,帶着喑啞的嘶嘶聲将他和皇位越纏越緊,也越來越讓他窒息。
他這才想起伸出求援的手,然而皇位下隻有堆積如山的屍體,他一旦惶恐,這些屍山血海便會伸出手來将他拉下去。
孤家寡人的代價是孤立無援。
“阿亥也會害怕嗎?”
陰冷黑暗的九幽迷霧下,突然出現一雙堅韌不屈的明眸。
他顫抖着聲音道,“王姊,王姊救我……”
她的脖頸上汩汩流出鮮血,那是他拿帝王之劍太阿親手割出的血痕,“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之至,親戚畔之。阿亥,屠殺真的可以解決你心中的恐懼嗎?”
她歎息一聲,吟誦着那首古老的詩歌逐漸隐沒在九幽迷霧下死去的魂靈中。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順着皇位纏繞上來的毒蛇不斷用信子舔舐着他快要窒息的脖頸,他也要死了,可是誰來為他收屍呢?
他像少時那般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唯一的王姊求援:
王姊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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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的夢魇是被内宮中若隐若現的喧鬧聲中斷的。
身側的韓美人跟着他起身,溫聲細語慰藉着,“陛下,陛下怎麼了?”
“王……王姊呢?”
夢中的惶恐和悲哀猶在心頭揮之不去,他忽而記起了那個被他罰跪在棠華殿外的王姊,立刻就要起身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