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缭又替茅焦倒了一樽,“若非我和善水居的主人有舊,哪裡能在今日邀茅君搶先品鑒呢。”
茅焦倒也不推辭,又将樽中美酒一飲而盡,“可惜啊,如此美酒,你卻無福消受。”
這是在說魏缭從不飲酒的怪癖。
魏缭卻是微微一笑,“你也知道,我素有沉疴,不良于行久矣。若是再飲酒,怕是一輩子也别想下地行走了。不過,我雖不飲酒,卻也不是無福消受這玉泉之水。”
說着,他揮了揮手,自有旁邊侍奉的學僮自漆案旁的紅泥小火爐上舀了一勺咕嘟咕嘟地沸騰的清水倒入一紫砂樹瘿壺中。
沸騰的水剛入壺中,便氤氲出一股如夢似幻的霧氣,其間清香四溢,自勝酒香。
茅焦知道這是魏缭慣飲的“茶水”,此人怪哉,常人隻以茶入藥,他卻是泡來當水喝。
不過,他卻是注意到了魏缭身邊常跟着侍奉的學僮換了人,“怎麼不見天志?”
魏缭啜飲了一口茶,放下漆樽道,“我派他去遠方辦點事,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供春亦是自小随侍的學僮,雖不大善言辭,卻極為心靈手巧,斫木為模、削竹為刀,善制各種奇器怪物,我隻稍一提點,他便制作了這專門用來泡茶的紫砂樹瘿壺。”
魏缭隻是誇獎了兩句,學僮供春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茅焦感慨道,“你身邊竟是些奇人異士,哪裡像我,孤木難支啊。”
“茅君這是遇到麻煩了。”
茅焦順勢将二世皇帝問夢于他的事情娓娓道來。
“茅君這番虛虛實實之辭恐怕不是陛下想聽到的。陛下可相信了?”
想起二世皇帝那晚幾乎要壓抑不住的陰鸷暴虐,茅焦雖當時氣氣定神閑,卻是強撐着的,此時此刻忍不住有些後怕。
“陛下不置可否。要我說,真正當得起‘究覽道奧,窮測微言’這八個字的當屬你魏缭。可惜,自元後薨逝,你便逐漸避世于渭陽學宮不再出仕,不然,這太史令一職哪裡輪得到我這個客卿來當。”
歎了口氣,茅焦又道,“我們當年都是由元後引薦給先帝的,可惜元後早薨,先帝已崩,如今新舊更替,天将大變,此地不宜久留。”
“茅君是想乞骸骨(年齡到了辭官緻仕)了?”
“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離齊久矣,我也想家了。老兄,不若和我一起歸齊呀?你難道不想念當初在稷下的同年時光嗎?”
這句話說得半真半假,倒是叫人很傷情。
魏缭卻是打趣道,“齊地有你這樣裝神弄鬼的能人,一個也就夠了。”
不怪魏缭這樣打趣茅焦,博士和方術士之間并沒有嚴格的區分,始皇帝當年沉迷求仙問藥的時候,博士們或主動、或被動也曾做過查典尋籍、出謀劃策的智囊,隻是不如徐福、燕生、盧生那般“忽悠”得狂熱。
隻是如魏缭這般,魏國早亡,他白白擔了一個落魄公室的名号,卻哪裡還有家與國?至于同年,他在稷下的同年早已埋在鳳栖原下塵泥銷骨,他也早沒了同年。
漂泊數年,何枝可依?
借着飲茶的功夫,魏缭道,“而且,你知道的,我不能離開渭陽學宮。”
“你呀你,她都已經去了多年,你幹嘛還要死守着渭陽學宮呢?元後親手打造的這個名為渭陽學宮的籠子,可算是把你這個北冥之鲲給困住喽。”
魏缭放下漆樽,隻是笑了笑并沒有說話。
要說這渭陽學宮的組建也有他的一份功勞,若它真是所囚籠,那他也算是作繭自縛了。
茅焦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道家雖講究“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然身處最勾心鬥角的秦廷,又豈能分毫不沾染塵俗。眼前之人維持着一副方外之人的做派避世于渭陽學宮,若果真方外之人,又豈能數十年如一日地待在與秦國官方勾連最深的渭陽學宮。
雖隐居幕後,史書無載,但大秦帝國走到如今這一步,每一步都不乏眼前人的參與。
這樣感慨着,殊不知魏缭已經挖好了坑等着他。
“緻仕歸隐,也不是不可以。隻是,元後的引薦之恩,茅君竟不打算報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