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似有所悟,然……仍有些事情想不通。”
這次魏缭沒有立刻解其迷思,而是望着亭外道,“下雪了。”
蒙恬聞言也跟着向外望去,果真見亭外不知何時已是天光曚昽,亂雲薄暮,鵝毛大雪,紛揚而下。
未及歲首(秦以十月為歲首),竟已下雪。
“四年前的那場冬雪,也是下在歲末冬初前夕。”
蒙恬已經不記得那年的雪是何時下的,但是他知道,翻過四年前的歲末,便是三年前的歲首,先帝正是在三年前的歲首之宴上賜的婚。
魏缭不會無緣無故提及這場雪。
“先生是說當年賜婚一事果然有内情?”
魏缭微微颔首,“先帝一開始并沒有打算盲婚啞嫁,而是托我為媒,安排你和公主在歲首之宴前先見上一面。”
“但是我和公主在賜婚前并沒有見過面。”
“因為那年的雪下得也特别早。未及立冬,白雪先期,紛紛數日,道路難行,老夫又不幸突發宿疾,此事便擱置了。隻是沒想到先帝依舊選擇在歲首之宴前宣布賜婚,更沒想到你會拿出一個先帝都無法轉圜的理由拒婚。如此拂了先帝的顔面,先帝一怒之下命你即刻前往上郡修築工事,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他捧起漆卮,吹了吹熱氣又補了一句,“不過說來也怪,那年白雪先期也隻在歲首之宴前後幾日。”
“我還有一事不明。”
魏缭沒有料到蒙恬還有一問。
“蒙君請講。”
“公主如何看待賜婚一事?”
魏缭知道他想問什麼了,似笑非笑道,“公主确實比你提前知道賜婚的事情,而且她并不反對這門賜婚。”
蒙恬眼神微動,莫非秦廷會審那日趙高所言并非空穴來風?
“但是這門婚事确實是先帝提及的。”
魏缭結識始皇帝近三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懂始皇帝賜婚的潛在重盤算。子婿乃半子,如果娶了他的愛女,幹活就得更加賣力。但是如果不娶他的愛女,幹活就會更加費力。
“公主之所以不反對這門婚事,道理也很簡單。因為先帝喜歡你,所以公主也喜歡你。”
這父女倆的審美一向是高度一緻的。
正端起漆卮的蒙恬咳了咳,像是被嗆到了。
“不過公主喜歡的未必是你本人,而是先帝口中那個完美得無以複加的社稷之臣,更是少女心中對寤寐之思的想象。所以你拒婚之後,公主看着并不怎麼為情所傷,反倒是和先帝一樣被拂了面子惱羞成怒。”
蒙恬回想了一下拒婚時先帝強忍愠色的臉,又對比了一下長安公主面若冰霜的冷嘲熱諷,真像是“互為表裡”。
不過,平息先帝的怒氣忠心戍邊就好了,平息驕矜公主的怒氣又該如何?
仿佛是猜出蒙恬心中所想一般,魏缭悄言道,“以我對公主的了解,得罪過她的人在她心裡永無翻身之地。除非……”他故意頓了頓。
蒙恬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跟着問下去,“除非什麼?”
魏缭卻是哈哈一笑,“老夫還沒在公主這裡見過‘除非’的例外。”
說罷,宋懷子也不再玩笑,起身揣着手道,“天氣驟寒,老夫身體有所不适,先回居所了。”
蒙恬亦起身揖禮拜别,“今日之事多謝先生。若非先生如此費心安排,蒙恬竟不知此中還有如此多的内情。”
魏缭擺擺手,“隻是和蒙君閑聊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陳年往事罷了。還有一句話,老夫私心裡還想要囑托一二。”
“先生請講。”蒙恬虛懷若谷道。
魏缭微微歎了一口氣,“你也聽到了,公主并沒有做過和你一樣虛妄又真實的夢境,她也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你若是因夢中的情愫而執迷于現世的她,對她而言并不公平。”
這次,蒙恬并沒有欣然應諾,“多謝先生指教。隻是正如先生所言,夢耶?非耶?無論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人生恍惚數十載,不過是大夢一場。既然如此夢中之情,為什麼就一定不是真的呢?”
魏缭搖了搖頭,一切恰如後世的一出好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他亦不再多勸,而是呼喚亭外候着的學僮天志,“天志。”
守在亭外的學僮天志應聲而來,給魏缭披上了一件羊裘,攙着他慢慢離去。
蒙恬望着他的身影逐漸消逝于茫茫大雪之中,白雪先期,雪泥鴻爪,去時的路仿佛變成了來時的路。
倘若沒有四年前那場白雪先期,或者說倘使魏缭沒有舊疾突犯,此時此刻他不會是孤竹亭的坐客,而是孤竹亭的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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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在魏缭身後穿行于孤竹亭外的茂林修竹間,時聞秦筝之音自林深而出,綠竹飒飒,西音烈烈,時而慢彈回斷雁,時而急奏轉飛蓬。
起初,他以為是渭陽學宮士人所奏,便開口詢問道,“諸樂之中,秦筝最苦。可是此樂的彈奏卻别有一番天高廣闊的疏朗之意,不知是渭陽學宮哪位士人所奏?”
魏缭卻笑得高深莫測,“那蒙君就和我一同去看看談筝者到底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