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佩服自救之人。也正是因為他複請上意,我才有機會做他的救命稻草。若是他像王兄一樣……”
提及扶蘇,嬴略的言語突然哽住了,那雙明眸也黯淡下來,她并沒有親眼見到王兄自刎,但隻要想一想便知道是何等慘烈。
“若是他像王兄一樣,我也就沒有辦法做他的救命稻草了。”
人們往往會因為公子扶蘇詩意般的名字和為人寬仁的美名下意識覺得他應該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反而忽略了他的另外一面。
他着實和祖上那位曾經去洛陽扛鼎的秦武王一樣,同樣的剛毅勇武,同樣的信人奮士。
“剛毅勇武,信人奮士。這是他的優點,亦是他的缺陷。”
聽到魏缭的評判,嬴略默然,實在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了。
如果王兄不夠“剛”,就不會因為屢谏君父而被發配至上郡監軍;如果王兄不夠“信”,也就不會因為一張诏書就慨然自刎。
而責令他自刎的罪名是為人子不孝。
和蒙恬的不忠不同,這個罪名實在很難評斷。
若說他孝順君父,他卻屢屢反對君父的治國策略;若說他不孝君父,他卻在接到君父的诏書之後毫不遲疑地應诏赴死。
其實王兄往日裡參政的谏言也未必全都不可取,他原本是君父期許最高的繼承人,他的政治才能也确實優于其他兄弟……
如果他沒有選擇自刎,而是選擇另外一條路走到“黑”,或許今時今日是完全不同的局面……
是以,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無論是何境地,存己身才是最要緊的。隻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魏缭繼續道,“剛極易折,強極則辱。可惜人的性情到底是難以改變的。”
他又繼續安慰道,“天命不可變。連你君父這樣的千古一帝都無法改變自己的命數,更遑論其他人呢。所以注定你救得了别人的手足,卻救不了自己的手足。”
救得了别人的手足?!
她救的是誰的手足?難道是——毅弟!
蒙恬深邃的眸子陡然一緊,緊緊攥着的手和漆屏碰撞出了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響。
嬴略當即警覺地朝屏風處看去,目光在漆屏上來回逡巡,隻看到了上面彩繪的周公負成王朝諸侯圖。
方才的聲響隻是一瞬便消逝了,短暫到讓人以為隻不過是錯覺。
她收回目光,那雙養尊處優的手複又捏住了案上那隻漆卮。她的身體微微向前傾斜,低聲道,“魏子,代地之事出于你口,入于你耳。但凡我從别處聽到,我都不會承認此事和我有任何幹系。”
無論她的神态有多麼像她的母親,那雙明眸始終昭昭若始皇在世。
魏缭輕哼一聲,完全不為這個女娃的威脅所動,面不改色道,“公主放心,宋某方外之人,避世久矣,怎會自尋煩惱摻和這些世俗紛争呢。”
嬴略推開那隻漆卮,冷冷起身,“如此最好。渭陽學宮是‘以法為教’的治學之地,魏子作為學宮祭酒,更當慎言慎行,為天下學士作表率。如今母親薨逝久矣,君父也已駕崩,我一個位尊卻無權的公主可保不住宋子。”
盡管嬴略面露不虞,魏缭依舊坐在案前直言不諱,“魏某這條老命還不勞公主操心。某隻是區區教書先生,可比不得先帝尊寵的忠信之臣。蒙氏秦将,世無二心,卻差點落了個身敗名裂的結局。相比于蒙氏對大秦的功績,你在廷議上替他陳情隻不過是父債子償。”
聽出魏缭話中對始皇帝的明嘲暗諷,嬴略那雙明眸冷到了極點,“魏子有什麼話還請明言。”
“所謂‘尊寵’,虛名而已。蒙毅因先帝的‘親近’與小人結怨,遭同僚構陷,被今上賜死。蒙恬因先帝的‘重用’被疏遠皇權中心,又是北逐匈奴,又是修建直道,還得為連接秦趙燕的長城添磚加瓦,最後卻幾乎淪落到無力自保、無人相救的局面。”
魏缭揭去了金玉其外的表象,嬴略卻不肯承認敗絮其中是内裡,她反駁道,“此乃人性之惡,并非君父本意。”
“人性之惡?你該慶幸蒙恬沒有因為人性之惡狠下心來做商鞅第二,不然你那少弟可沒有惠文王的本事保得住大秦的七世基業。”
确實,蒙恬是有實力一條道走到黑的。
他若是要反,也就用不着她替他陳情了。
不過,依照秦始皇制定的至高無上的皇帝制度,一個将軍根本無法獨自調動大秦帝國的龐大軍隊,即便他手下将士看在他在軍中影響力和威勢的基礎上擁立他反叛,這也是一支人人得而誅之的非法叛國軍隊。
就是知道他不會背叛,也不可能背叛,她才會替他陳情。
嬴略的語氣異常笃定,“他是先帝尊寵的忠信之臣,斷然不會做商鞅第二的。”
“若先帝将所謂的尊寵落到實處,也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了。追根到底,蒙氏的飛來橫禍源自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