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風,夕陽西下,一輛青篷立車終于在天光将近時顫顫巍巍地晃到了鹹陽城門前。
然目之所及,皆陳缟素,恍若一夜之間大雪滿皇都。
此乃國喪,天下失始皇帝,皆懼恐悲哀甚。
立車上的蒙恬拘執束縛,猶自伸手去接薄暮杳冥中掠過殘陽的飛蓬。
——“蒙卿此去,任重而道遠。上郡苦寒寂寥,本已為卿覓得佳婦陪侍在側,奈何卿勤勞王事,無意婚嫁,朕亦不能奪卿忠志。”
——“辜負陛下好意,臣實在惶恐。”
——“守疆遠比拓土難,望卿看好我大秦疆土,護好我大秦臣民,毋使胡人有窺視之心。”
——“臣,定不辱命。”
蒙恬在在秋風蕭索中頹然落淚,陛下,戍邊三年的蒙恬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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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三載,蒙恬再次跪在宏麗靡靡的宣政殿内,聽憑新帝最後的宣判。
“丞相以内史有不忠之罪,罪及宗族。朕不忍心,乃賜卿獨死。蒙卿還有什麼可說的?”
秦廷上下一片寂然,所有目光都注視在蒙恬身上。
從前衆人矚目的是先帝尊寵的忠信之臣,如今衆人審視的是已失帝心的代罪之身。
“臣無罪。”
即便全身被污,那雙眼睛也是清明的,他絲毫不畏懼這些審視和質疑的目光。
“自吾先人,及至子孫,蒙氏積功信于秦已有三世。先帝更是對臣委以重任,命臣率軍三十餘萬戍衛上郡。臣雖身系囹圄,勢力卻足以反叛。然臣絕不敢辜負先帝厚遇,亦不敢辱沒先人教誨,即便要死,也願死于“忠信’之名。”
高處突然傳來一聲譏笑,“内史所言慷慨激昂,深贊先帝的厚遇之恩,仿佛今上即位就是要冤殺了你一般。”
那譏笑聲突兀而尖銳,并非來自高高在上的二世皇帝胡亥,而是來自他身側的趙高。
蒙恬橫眉怒對趙高,慷慨陳詞道,“陛下明鑒,蒙氏之宗,世無二心。事情之所以到今天這個地步,必是因為孽臣犯上作亂、欺君罔上!”
蒙恬畢竟是率軍三十餘萬的大将,趙高不敢直接對上他的威視,隻能更加低眉俯首地縮在胡亥身側。
位列群臣之首的李斯自以為大局已定,輕蔑一笑,“内史不妨明言,那犯上作亂、欺君罔上的孽臣到底指的是何人?”
蒙恬并未回答李斯的問題,而是與他對視直言不諱道,“丞相既為百官之首,又曾在先帝面前力谏大秦上下‘以吏為師’,那麼敢問丞相,何為吏治官之道?”
李斯道,“我既為百官之首,有權問責内史之罪,内史何故避己罪而言他?”
“凡為吏治官,務求貞良正直,寬容忠信;固守法理,遏制私心;見利不苟取,臨難不苟免①。凡此種種,還請丞相反躬自省,可曾做到百官表率?”
此問一出,問責和被問責的角色似乎被調換了。
不僅李斯沉默了,位列他下首的百官也無一人敢大聲出氣。
這哪裡是為吏治官之道?聖人看了都要喊一聲嚴苛。
“諸位皆是位列宣政殿的秦廷重臣,若連基本的為吏治官之道都無法做到,豈非欺君罔上、阿谀逢迎的孽臣。”
一向慎獨慎微的蒙恬不僅直言不諱地挑戰百官之首的威信,更是平等地掃射每一位同僚。這是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的場面。
仕途老道的李斯并不打算回答他的質問,而是另外抛出了一個問題,“内史自陳無罪,可是率軍三十餘萬卻數年未能開疆拓土,身為戍邊大将,無功便是有過。”
——“内史若是無功,諸位還有機會站在這裡滿口仁義道德地論斷他的功過嗎。”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衆人皆循着聲音朝殿外看去。
但見來人恍若正午時分耀眼的陽光,不容忽視,也不可直視——正是始皇之女,二世女兄——長安公主。
嬴略來到大殿中央朝着胡亥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胡亥果然一如既往地親近這個王姊,示意近身侍奉的宮人他下首添置了一處席位。
嬴略徑直走向了上位,坐下之前,她瞥了一眼胡亥身側的趙高,“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臣……”
趙高正待巧言善辯,嬴略卻是直接打斷了他。
“上位不是臣下該待的地方。陛下看重你,但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丢了陛下的臉面。”
趙高隻覺得胸中突然被堵了一塊大石頭,暗自将袖中的手緊了又緊,被從高位上趕下來之前,他悄然用陰毒的目光将滿堂高位之人都淩遲了一遍。
他知道他們一直都看不起他,哪怕他比别人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才從隐宮罪人之子升到了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他依然是身居高位者不屑一顧的卑賤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