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诏書?
嬴略擡起頭,震驚之色溢于言表。
她慌亂中去翻那個漆盒,殿内的光線實在太昏暗,以至于她幾乎未注意到漆盒的底部還有第二封诏書。
诏書上的小篆在她氤氲出的眼淚中逐漸模糊,她強忍着淚水,诏書上的小篆又赫然清晰地映現在眼前。
“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
“……蒙恬為人臣不忠,其賜死。”
怎麼會?怎麼會……
她雖然在史書中看過太多王位更疊引發的血雨腥風,但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直面這種血淋淋的現實。
這樣殘忍的畫面如同昔日的沙丘之變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沙丘宮的主人曾是趙武靈王這樣的雄主,他雖然主持過胡服騎射這樣名垂青史的變革,卻在壯年之後讓位于少子趙何,退居沙丘宮做起了主父。
長子趙章因不忿王位被奪,起兵叛亂,卻以兵敗告終。當趙章逃至沙丘宮向君父趙武靈王求救時,已失權柄的趙武靈王也卻是掩面難救,甚至連他本人也被活活餓死在沙丘宮。
沙丘行宮——果然是個不詳的墜龍之地。
如今,沙丘行宮的詛咒繼續在嬴氏族人的身上應驗了。
嬴略閉目歎息,淚水順着她蒼白的臉頰滑落,“這是真的嗎?”
胡亥居高臨下地俯身想要替她輕輕拭去面上的淚水,說出來的話卻無比殘忍,“是真的。王兄——已在上郡從容赴死。”
“從容”赴死?
嬴略下意識避開他的手,勉力起身,身體卻在止不住地顫抖。
胡亥這次沒有去扶她,那張漂亮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天真的邪惡,“王姊這是怎麼了?是因為殿内放置了太多冰鑒覺得冷嗎?還是說——你希望死的人是我?”
嬴略極力忍住内心波濤洶湧的情緒,假使長兄和君父未死,或許她還可以盡力轉圜,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她隻能死死壓制住内心的驚疑和哀恸,待再次睜開那雙眼睛時,她的面上再無失态之色,轉而問起了另外一個人,“那麼,蒙恬将軍呢?”
胡亥未料到她還會問到蒙恬,不過思及三年前那場在鹹陽鬧得沸沸揚揚的拒婚,他戲谑道,“他不肯死,孤暫時讓人把他羁押在陽周獄。我記得他好像得罪過王姊。三年前他當衆拒婚令王姊在縣官顯貴中顔面盡失。不如孤就借此機會處死他,替王姊出了這口惡氣如何?”
嬴略驚詫地看着他輕描淡寫地決斷一位戍邊大将的生死,從前的公子胡亥口诎而笃厚,輕财卻重士,現在這種天真的邪惡讓她感覺陌生而可怖。
“不可。”
胡亥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着嬴略,“怎麼?一個戍邊将軍而已,王姊不會事到如今還對他念念不忘吧。”
嬴略沒有理會胡亥這種風花雪月的猜想,她的聲音清醒又克制,“王兄已死,上郡之危已解。至于蒙恬,他畢竟是君父生前最為尊寵的忠信之臣,又在上郡經營多年,頗樹威信,驟然将主将處死,恐會激起兵變,不如留待回京之後依法案治。耽誤之急是太子打算如何處置君父的身後之事?耽誤之急是太子打算如何處置君父的身後之事?”
“丞相已谏言,上崩于外,大臣未附,宗室未信,若此時發喪,恐怕諸公子相争引得天下有變。所以隻能秘不發喪,按君父生前規劃的路線繼續巡遊,直至返回鹹陽。”
嬴略微微颔首道,“丞相侍奉君父數十年,秘不發喪一事甚有遠見。臣亦可在辒涼車中為君父守靈,太子可對外宣稱,陛下病笃,召臣日夜侍疾于榻前,未免耽擱病情,其他人非召不得入見。如此便可助太子隐瞞上崩于外的消息。”
“隻是……”
嬴略稍作停頓,她本能地朝躺在榻上的始皇帝投去了敬畏的目光,“雖已入秋,暑氣卻未消,若按君父生前規劃的路線繼續巡遊,太子打算如何保存君父的屍身?不會是想讓君父躺在辒涼車中變成一車風幹的鮑魚吧。”
胡亥好像還真的聽趙高這麼提過什麼鮑魚,他也本能地朝榻上的君父投去了敬畏的目光,仿佛他會被姊弟倆氣活過來一樣。
他狐疑地看了嬴略一眼,“王姊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盡快返回鹹陽?”
嬴略恭謹又堅定地谏言道,“臣昧死言,如何處理君父的身後事涉及太子即位的正統性。上郡之危已解,太子有遺诏在手,又有巡遊重臣輔弼,理應即刻返回鹹陽發喪。隻要回到國都,一切事宜處理起來都會更加‘名正言順’。若是帶着君父的梓宮繼續巡遊,天長日久,難免欲蓋彌彰,更會令人對遺诏的真假生疑。況且,天底下豈有太子離都而庶孽守國門的道理,太子難道不想盡早還都,昭告天下即位稱帝嗎?”
聽到嬴略的谏言字字句句皆是為自己謀算,胡亥心中對她的懷疑逐漸打消,王姊是聰明人,又有少小相伴的情分在,她知道該如何選擇,事到如今她也隻能選擇自己。
況且,她的一番話正中胡亥下懷,尤其是最後一句話。
他可太想盡早即位了。鹹陽有那麼多公子對皇位虎視眈眈,他怎麼能放心在外面拉着君父的梓宮遊蕩,如果不能即位稱帝,那麼他所做的一切豈不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的眼眸暗了暗,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王姊所言甚合孤心意。明日就啟程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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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還都的上意雖然突如其來,但并未在巡遊禦駕中引起太大慌亂。
大秦帝國的行政體系自孝公起被重新改造,至始皇統一天下,已經形成一套系統缜密的執行機制,仿佛一輛制作精良的馬車,百官是各司其職的構件,而皇帝就是執策的禦手,隻要禦者揮動馬鞭,整個馬車便按照上意向前開動。
至于巡遊路上的重臣們,他們既對得知的真相緘口不言,對所謂的上意也沉默不語。
丞相李斯和中車府令趙高像是被當頭棒喝了一樣,趙高一接到還都的命令就來找他貌合神離的盟友商議。
“昨夜太子在先帝寝殿中單獨召見了長安公主,這樣的安排顯然是長安公主的谏言。我早就提醒過君侯,長安公主會是變數。可惜君侯并未把我這個小人的示警放在心上。”
事到如今,李斯仍然對趙高的擔憂不以為然。
他隻是覺得痛心,先帝英明一世臨終前身邊卻隻有這麼一雙隻會拍腦袋做決定的子女。如果先帝不是駕崩在巡遊路上,他也不會出于社稷安定被迫選擇扶持公子胡亥。
這一切真是太巧合了,仿佛上天隻是開了一個無可厚非的玩笑,然而這個無可厚非的玩笑卻足以震動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