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雲泥之别?
難道出身微賤,一輩子就隻能奴顔婢膝嗎?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臣人與見臣于人,制人與見制于人,這數十年來,他跟在始皇帝身邊看得太清楚了。
他不想再任人宰割,他不想再媚上勞形,他要一步一步做到最高,他要一人之下,他要權傾朝野,甚至連那個至尊之位,他也不是不能窺視……
遲早有一天,他要讓這些所謂的高官顯貴嘗嘗被他這個卑賤之人踐踏到泥土裡是什麼滋味。
然而理想總是很豐滿,現實總是很骨感。
他從高位上被趕下來之後,突然發現丹陛之下也沒有屬于他的臣子席位。
是啊,中車府令,說來也是執掌乘輿之官、專為皇帝駕車的“近臣”。然而在秦國最高權威的殿堂上,他這個司機連最末流的九卿都排不上号,又怎麼配在宣政殿内擁有一席之位。
正當趙高頗覺躊躇尴尬之際,胡亥卻對衆人笑道,“中車府令高通于獄法,行事敦勉,故先帝嘗令其教朕書及獄律令法事,于朕實有師恩,今特征召為郎中令,事朕左右。”
此令一出,自有殿内侍從為其備好席位,班次僅在丞相李斯之下。
才從窘迫之中緩過來的趙高立刻轉變了一副誠惶誠恐的感激之情,伏地再拜之後才落座李斯之後。
而李斯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卻把這個蒙恩擢升的小賤之人鄙視了八百回。
什麼小賤之人,也配坐在他的下首。
待秦廷争端告一段落後,胡亥才笑着看向嬴略道,“王姊怎麼來了?”
嬴略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腰間的組玉佩,才對着胡亥迤迤然道,“宣政殿有這樣的好戲,陛下怎麼也不叫我?”
“我以為王姊對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問責不感興趣。”
“聽說有故人在此,所以想來瞧一瞧。”
蒙恬覺得有一道目光投在了他身上,可是當他擡眸去尋時,那道目光又飄然移到了别處,仿佛方才的一抹特别的注視隻是他的錯覺。
然而,那道目光雖隻停留在他身上一瞬,他卻對高位上的人一下子移不開眼。
傳聞長安公主明豔動關中。
從前,自以為見慣了各色美人的他對這種傳聞頗不以為然。明豔罷了,還能如何明豔?
耀乎若白日照其光;皎兮若明月舒其華。須臾之間,美貌橫生;詳而視之,奪人目精。盛矣麗矣,世所未見。②
片刻的失态過後,他又立刻低下了頭。
豈止貌美?——恍若天人。
胡亥知道她指的是誰,從前在沙丘時他便下意識想要試探過她的心意,如今她再次出現在這裡,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穩坐上位之後,嬴略再次重申道,“還請丞相回答我方才的疑問,内史若是戍邊無功,任由胡人的鐵騎南下,犯我中國,淩我臣民,諸位還有機會安坐于廟堂之上泛泛空談他的罪過嗎?”
嬴略一出聲,滿座嘩然。
望着下面群臣的竊竊私語,她繼續道,“方才内史質問丞相可曾遵守為吏治官之道,若是您這位百官表率都未能做到,何來資格問責他人。我記得先帝在時,為吏治官不直者或發配至北境築修長城,或流放至南境開拓南越③。諸位與其在高堂之上泛泛空談,不如親至北境築修長城與直道之後,再來論斷内史的功過如何。”
李斯畢竟老成持重,他并未被嬴略的三言兩語繞過去,而是避重就輕地轉移了話題,繼續問責蒙恬。
“難道有功便可以掩蓋過錯了嗎?内史或許有功于社稷,然其在上郡戍邊多年,自然是公子扶蘇的舊部信臣,非但未出言匡正扶蘇對先帝的不滿和怨怼,更有參與扶蘇對東宮的謀劃之嫌,可謂是為人臣不忠。”
與李斯的頻頻回避不同,嬴略則是直面了李斯的問題,“如此,還請丞相拿出蒙恬參與東宮之争的證據。否則,便是空口無憑,無端揣測,構陷同僚。”
趙高雖然與李斯貌合神離,但畢竟還是一條船上的同盟。既然李斯用士人那一套辯術落于下風,就别怪他便以小人之心蓄意揣測了。
“臣聽聞公主多年前曾自請下嫁内史蒙恬,今日如此替他陳情,莫非是因為私情難忘?”
趙高的聲音不大,卻很刻意。
此言一出,幾乎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上首的嬴略身上,绯聞秩事由來最吸引人的注意,更何況是縣官的熱鬧。
就連一向端平守正的蒙恬也忍不住擡頭看向高位上端坐着的嬴略。
當年他着急返回上郡築修長城和直道,并未深究始皇帝陛下賜婚的内情。
她當年竟然是自請下嫁?
嬴略穩坐上位,并未如衆人想象的那般氣急敗壞。她的唇角微微上揚,笑意十分輕蔑,聲音卻是一如既往地盛氣淩人。
“郎中令精通律法,可知羞辱縣官是何罪名!衆所周知,當年賜婚一事乃由始皇帝陛下親自垂詢,何來私情!如此出言污蔑大秦公主,郎中令是在藐視先帝還是在侮辱縣官?”
趙高的膝蓋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值錢,“臣絕無此意。長安公主所言,臣實在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