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個公主而已,趙君何須如此慌張。反正公子扶蘇已經死了,一些細枝末節的變數并無大礙。”
士人出身的李斯早已将那套君臣尊卑的等級制度刻在了骨子裡。為此,他不僅看不上隐宮罪人出身的趙高,就連最得榮寵的長安公主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介後宮女流,這種高貴的女人他們家又不是沒有。
“扶蘇雖死,蒙恬卻還活着。”
早在沙丘驚變時趙高就用相同的話術邀請李斯入了這場生死賭局,他是慣會拿捏李斯痛處的,蒙恬的光芒太耀眼了,閃到了他那雙精明似鼠的眼睛。
李斯難得施舍了一個眼神給這個曾經為始皇帝駕車的馬夫長,“隻是現在還活着而已。将要即位的是你我扶持的公子胡亥而不是與他有舊交的公子扶蘇,從沙丘之謀開始,他的死亡已經注定了。”
趙高卻高深莫測道,“未必。長安公主可能繼續成為這個變數。”
“趙君是說長安公主會在太子面前為蒙恬求情?”
李斯摸了摸他早已花白的胡子,輕蔑地笑了起來,“蒙恬曾拒婚于長安公主,令她在縣官顯貴面前顔面盡失,又怎肯為蒙恬求情。依我看,不落井下石都對不起她恣睢驕橫的名聲。”
趙高搖了搖頭,“‘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數年前長安公主就曾向先帝自請下嫁蒙恬,卻未能如願,萬一如今她依舊為其色令智昏呢?”
李斯仿佛聽到了什麼荒謬之言,忍不住吹胡子瞪眼道,“‘色令智昏’?蒙恬一個年逾而立的戍邊将軍,他能有什麼色?”
趙高忍不住笑道,“我聽聞丞相想替長孫求尚長安公主,此言莫非是嫉妒蒙恬?”
李斯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天下好事,蒙氏獨占?況且,長安公主是被寵得恣睢驕橫,又不是頭昏眼瞎,不會上趕着做這種自取其辱之事。”
趙高知道李斯心中看不起他,因此并未和他再費口舌,隻是在心裡暗道,且讓我們拭目以待吧,希望君侯莫要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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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随着使者推門而入,暗無天日的陽周獄終于迎來了久違的光亮。
已在獄中獨坐數日的蒙恬鬓發散落,髭須淩亂,卻依舊巋然不動。
使者展開诏書,緩緩宣判道。
“皇帝陛下诏令,内史蒙恬之過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朕不忍罪及其宗,乃賜卿酖酒以自裁,亦甚幸矣。”
蒙恬閉目歎息,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結局。
“我妻前往沙丘為我陳情,不知她現下如何?”
使者掩唇冷笑,“将軍不必再等了,夫人在沙丘平台不幸難産,母子俱亡,一家人想必能于黃泉路上再相會。”
難産?黃泉路上相會——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陛下怎麼會讓她死,除非——
蒙恬不敢置信,初聞如墜數九寒窟,繼而仰天大笑,血淚泣下,紅色的血淚與黑色的漆案交織在一起,泾渭分明。
“我何罪,我妻何罪,蒙氏何罪——”
使者對這位忠信之臣的冤屈并無同情,反而“适時”令人呈上一卮酖酒,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為了讓這位威震匈奴的大将軍安心上路,使者最後甚至添了一筆欲加之罪。
“内史之罪自然當死。君築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築挖城塹萬餘裡,其中焉能沒有絕斷地脈?”
絕斷地脈?
曝師于外十餘載,逐退匈奴七百餘裡,開疆拓土,戍衛萬民。凡此種種,卻因一個欲加之罪落得家破人亡。
從忠信之臣至窮途末路,他的仕途起于這人心陰暗之處,也終于這人心陰暗之處。
昏暗的獄牆上映射出端平正直的高大身影,觸碰金樽的唇角微微上揚,一字一頓地叙述着他身為秦臣的最後谏言。
“身系囹圄,雖有反叛之勢,終不敢辱沒先祖教誨,不敢辜負先帝厚遇……臣将以谏而死,願陛下為萬民思從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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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第二次從夢魇中驚醒,酖酒在腸胃中的翻湧灼燒之感依舊無比真切。
更令人覺得可怕的是,此時此刻,他的确身系陽周獄中。
吱呀——
陽周獄的門再次打開,夢境與現實交織在一起,蒙恬已經分不清這是第幾次宣召了。
使者逆光而來,大聲宣召。
“朕念蒙氏三代積功信于秦,内史蒙恬北抗匈奴之功,不忍罪蒙氏全族。今令蒙恬以兵屬裨将王離,速回鹹陽待審。”
“敬諾。”
蒙恬對着诏書深深一拜,獄中灑落的陽光在陰影和大地之間被切割成了一條光線,如同他的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