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宮外黑雲密布,陰沉晦暗,始皇帝寝殿外的守衛比以往更為森嚴,身披甲衣手持利兵的郎中們整齊地排布在殿外,在陰沉的天光下寒光凜凜。
殿内并不像以往那樣燈火通明,隻稀稀落落地點着幾支燭火,仿佛蒿裡山野中的點點鬼火,偏偏周遭還放置了許多蟠虺紋銅冰鑒,泛着幽幽的寒光,更令人望而生畏。
每走一步,嬴略都仿佛置身于幽深陰冷的黃泉之中。
她快步穿過大殿,直覺卻讓她在始皇榻前的鳳鳥蟠虺紋錦繡屏風前突兀地停了下來,也許是大殿内放置的冰鑒太多了,她沒由來地察覺出一種徹骨的涼意,她下意識先地扶住自己的肚子,然後謹慎地在屏風外下拜。
“女兒拜見君父。”
——無人應答。
她的心中更涼了幾分,愈加恭謹道。
——“臣拜見陛下。”
正當她心中猶疑是否要再次下拜時,胡亥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
“君父病重,聽不到王姊的請見。王姊還是直接來榻前拜見吧。”
如果說方才她隻是猶疑,現在卻是驚疑。
君父至平原津就生病了,病笃和病逝隻有一字之差。
她怕,她很怕心中的驚疑會變成現實。
但是對君父的擔憂和對诏書的疑心已經超越了她心中的恐懼,她必須上前探查真相,哪怕上前一步即是萬丈深淵。
——始皇的确躺在榻上,隻不過是作為一具冰冷的屍體被陳放在榻上。
她驚叫出聲,本能地想要在黑暗中尋找另一隻手相攜,可是胡亥的身影早已在黑暗中潛行匿迹。
眼淚瞬間淌滿了她整個臉龐,她跪倒在了始皇榻前,失聲恸哭,“君父……”
另一隻冰冷的手卻從黑暗中悄無聲息地伸出捂住了她的嘴,胡亥出現在她身後,冷冷地宣告道,“如你所見,上崩于外。”
嬴略轉過頭,盡管眼淚仍然淌在臉上,那雙明眸卻直視着胡亥,世人都說這雙明眸像極了始皇帝,有着洞悉一切的威儀。
“那麼,發往上郡的诏書果真出自君父之口嗎?”
胡亥被那道突如其來的眼神懾住,但他很快穩住了心神,因為真正可以洞悉一切的君父如今隻不過是躺在榻上的一具屍體。
他冷笑道,“怎麼,王姊是在懷疑我?我可是遺诏欽定的太子,王姊質疑我等同于質疑君父。還是說,王姊想要做一個不奉父诏的亂臣賊子?”
“不奉父诏的亂臣賊子?”嬴略冷冷地與他對峙,“到底誰才是不奉父诏的亂臣賊子!”
錦衣之下的手緊了緊腰間懸挂的王者之劍太阿,胡亥心中殺意漸起,“王姊,你不要逼我——”
嬴略起身與他對峙,明眸之中愈加有始皇的威勢,“你敢在君父榻前起誓遺诏是真的嗎?”
王姊在質疑他得位不正,在這場生死賭局中,誰都不可以質疑他得位不正,哪怕是王姊。
胡亥的眼睛中逐漸折射出暴力恣睢的目光,猶如一頭失怙的狼受到了生存威脅。
下一秒,燭火顫動,寒光閃過,太阿劍以一種始料未及的速度揮向嬴略。
利刃蜂鳴之後,在嬴略白皙修長的脖上留下了一道鮮紅的血痕。
若非她本能地向後退去以求自保,太阿劍在她脖頸上留下的絕不是一道血痕那麼簡單。
然而,她雖然極力避免太阿劍的鋒芒,卻還是被席子上的鹿形銅鎮絆倒。
這一跤摔得并不算狠,但她已經身懷六甲,又日夜兼程地從上郡趕赴沙丘,方才還遭受了上崩于外的驚變,如今的這一跤簡直摔得要命。
殷紅的血頃刻間從玄色的裙裾下滲透出來,整個大殿内回蕩着嬴略聲嘶力竭的求救聲,“來人,宣太醫,快宣太醫……”
依舊是無一人應答。
胡亥被一系列的變故驚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扶一把,可是那雙手剛伸出去又蜷縮回了黑暗之中,如今沙丘行宮盡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果王姊死在這裡,就不存在上郡之危了。
嬴略也很快意識到了這樣的局勢,她吃力地爬到胡亥腳下,拽着他的衣擺,用前所未有的卑微姿态低聲下氣懇求着,“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胡亥被她蒼白痛苦的神色和身下的鮮血所刺痛,但是他沒有理會她的哀求,而是索性撇過臉去。
眼淚從他的臉上無聲劃過,從他選擇加入這場生死賭局開始,就注定了會有流血和死亡。
隻是他沒想到,王姊會成為他獻祭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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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憂夢中驚坐起,正是夜闌人靜時。
胡亥從夢魇中驚醒,得位不正的質疑依舊回蕩在他腦海中。
“什麼時辰了?”他問道。
守夜的宮人恭謹回複,“亥時。”
正是他出生的時辰。
“長安公主在何處?”
方才的夢魇太真實了,真實到他急需找人來确認現實。
宮人有些疑惑,但還是回複道,“公主……應當是在自己的寝殿内安歇。”
胡亥一邊焦急地從枕邊尋找什麼東西一邊吩咐着,“召她前來。”
時辰已晚,宮人有些不确定,“現在……召公主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