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促間,胡亥終于在枕邊找到了那兩道明黃色的絹帛,稍加思索了一番,他重新吩咐道,“召長安公主去先帝的寝殿候着。”
末了,他又補充道,“以先帝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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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始皇寝殿的嬴略從未有過如此陌生惶恐的感覺。
殿内并不像以往那樣燈火通明,隻是稀稀落落地點着幾支燭火,仿佛蒿裡山野中的點點鬼火,偏偏周遭還放置了許多蟠虺紋銅冰鑒,泛着幽幽的藍光,更令人畏生寒意。每走一步,嬴略都仿佛置身于幽深陰冷的黃泉之中。
走了許久,她終于在始皇榻前的鳳鳥蟠虺紋錦繡屏風上看到一道瘦長的身影,和始皇有些相像,卻并不是始皇。
那身影的主人幽幽道,“王姊,你來了。”
聽到聲音的嬴略有些猶疑,“阿亥?”
屏風内的胡亥歎息一聲,“王姊,君父還等着你呢。”
進入寝殿之前,敏銳的直覺已經讓嬴略察覺出或有大事驚變,但這裡畢竟是君父的寝殿,召她前來的也是君父,她不能不從。
因此她謹慎地在屏風外下拜。
“女兒拜見君父。”
——無人應答。
稍一屏息換氣,嬴略愈加恭謹。
“臣拜見陛下。”
——依舊是無人應答。
正當她心中猶疑是否要再次下拜時,胡亥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
“君父病重,聽不到王姊的請見。王姊還是直接來榻前拜見吧。”
如果說方才她隻是猶疑,現在卻是驚疑。
至平原津以來,君父一直身體不好,病笃和病逝隻有一字之差。
她怕,她很怕心中的驚疑會變成現實。
但是對君父的擔憂和對局勢的疑心已經超越了她心中的恐懼,她必須上前探查真相,哪怕上前一步即是萬丈深淵。
——始皇的确躺在榻上,隻不過是作為一具屍體被陳放在榻上。
她驚叫出聲,本能地想要在黑暗中尋找一隻可以相攜的手,可是胡亥的身影早已在黑暗中潛行匿迹。
下一秒眼淚瞬間淌滿了她整個臉龐,她跪倒在了始皇榻前,放聲恸哭,“君父……”
另一隻冰冷的手卻從黑暗中悄無聲息地伸出捂住了她的嘴,胡亥那毫無溫度的聲音再次在她耳邊響起,“王姊别叫,若讓旁人聽見,你我都将死無葬身之地。”
無聲的眼淚止不住地從蒼白的臉上劃過,嬴略驚惶失措地望着榻上的君父,從前他是至高無上的始皇帝,永遠高高在上,永遠令人仰望,而現在,他隻能靜靜地被人陳放在榻上,冰冷僵硬,一動也不能動。
許是被淚水燙到了,胡亥收了手,“如你所見,君父……突然崩于沙丘行宮。”
嬴略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始皇帝榻前,她深吸了幾口氣,極力平複着内心的驚懼和哀恸。
胡亥屏氣凝神,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神情,一隻手緊緊蜷在錦衣之下,另一隻手卻是不由自主握緊了腰間的太阿劍。
寝殿之中靜得可怕,隻剩下嬴略急促的呼吸聲。
胡亥的心随着她的呼吸急促跳動,王姊會做何選擇?是像夢中一樣質疑自己還是會一如既往地站在自己這邊?
然而下一秒,跪倒在始皇帝塌前的嬴略卻主動拉住了他的裙裾,言語之中透露着明顯的驚慌失措,“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胡亥終于長舒一口氣,還好,王姊的第一反應并不是質疑他。
“君父留下遺诏立我為太子,扶柩回鹹陽發喪。”胡亥如此确信道。
嬴略訝然轉過身去,淚水還淌在臉上,“遺诏在何處?”
胡亥知道她會有此一問,将一件漆匣遞給她。
嬴略接過漆匣,一眼就認出了上面皇帝之玺的封泥——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隻不過,上面的封泥已經被拆開了,她并不是第一個知道上崩于外的人。
她顫顫巍巍地打開匣子,裡面是熟悉的明黃色絹帛,今日這張絹帛仿佛有萬鈞之重,上面書寫着千古一帝始皇帝一生當中做的最後一項決策:
“朕巡遊天下,欲以變氣易命,至沙丘平台病笃,方知天命終不可變欤。朕霸王之壽足矣,應丞相李斯、禦史大夫馮劫之請,以子胡亥代後。朕憐太子年少孤弱,恐不勝大臣之紛争,乃托孤于丞相李斯,禦史大夫馮劫為副,與喪會鹹陽而葬。”①
嬴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遺诏,立刻抓住了重點——巡遊途中的一衆大臣應當已經默許這樣的遺诏。不然,這道遺诏根本不會到她的手裡。
雖然心中有諸多驚疑,但此時此刻她隻能死死壓住内心的驚疑和哀恸。
方才她可沒忽視胡亥錦衣之下的手,他的手中握的是太阿劍,象征帝王權柄的太阿劍。稍有遲疑,恐怕她這個少小相伴的王姊也會是劍下亡魂。
所以她方才才會極力扮演好一個“六神無主”的公主。
沙丘行宮大局已定。她暗自歎了口氣,時則不至,她一個位尊卻無權的公主隻能被迫“識時務”地選擇明哲保身。
思及此,她很快穩住心神,伏地朝胡亥行參拜大禮。
胡亥居高臨下地受了她的禮,卻是繼續道,“王姊還未查看第二封诏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