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心中對這頭小獸的怒火報以輕蔑一笑,面上卻愈加恭謹,“勝似同胞,卻畢竟不是同胞。況且,不僅太子同公主親近,先帝也最親近這個女兒,時常召見陪侍,太子以為先帝駕崩一事能瞞得了長安公主嗎?”
胡亥愣愣地松了手,他仿佛被趙高說動了。
是啊,王姊一向最得君父寵愛,每次巡遊都被君父帶在身側,就連此次他請求跟随君父巡遊,都少不了王姊從旁說情的功勞。
如此一位備受榮寵的公主,君父駕崩的消息怎麼可能隐瞞得了她。
“臣與太子所謀乃是一場生死賭局。為了防患于未然,我們絕不能讓公主成為這場生死賭局的變數。”
趙高極具蠱惑性的音調逐漸變得有些陰鸷,“後宮女眷身嬌體弱,不幸‘病故’于巡遊途中也是有先例的。太子切勿優柔寡斷,否則遺患無窮啊……”
胡亥有些猶豫,君父二十餘子,王姊與他而言始終與旁人不同。
他于年少懵懂時失去了母親,宮裡的人都對他生母的自戕諱莫如深,他這個人主之子也逐漸被遺忘和忽視,如果母親自戕那年冬夜沒有王姊的救命之恩,或許他在年少時便凍斃于鹹陽宮某處無人問津的角落。
而王姊的到來驅散了他身邊所有的晦暗和陰霾,是她将自己帶到君父身邊,自己才有機會得到君父的關注,盡管這一切的源頭或許隻不過是因為他那張酷肖生母的漂亮妖冶臉蛋。
此後十數年的朝夕相處更讓他對王姊産生了一種微妙的依戀之情,甚至忘記了他們本應是同齡人。
王姊生而子憑母貴,又慣會讨得君父歡心,她的光芒幾乎蓋過了君父所有孩子。他羨慕她的光芒,依戀她的光芒,甚至嫉妒她的光芒。
然而他亦十分清楚,她的光芒再盛,也隻不過是一位公主。有一樣東西王姊永遠無法企及——那就是太子之位。
君父再寵愛王姊,也不會立她為太子。古往今來都沒有這樣的規矩。
因此,他從不覺得王姊的光芒是一種威脅,相反,他越與王姊親近,這種光芒就越能惠及自身。
無論登上那個至尊之位需要獻祭多少人,王姊都不會成為他首選的祭品。
“老師怎知王姊一定會背叛孤呢?”
聽到胡亥的反問,趙高沒有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沙丘之變以來胡亥第一次質疑他的話,“公主……公主雖與太子親近,可是卻從未在先帝面前支持您做太子。”
“孤知道。”胡亥眸色稍暗,這一點也是他方才的猶疑之處。
不過,他也很快為王姊找到了一個無法令人反駁的理由,“從前君父厭惡死亡,群臣皆不敢當面奏請身後之事,王姊也不過是洞悉上意,所以從不置喙東宮之争。況且,元後無男嗣,王姊沒有同胞兄弟,除了孤這個少小相伴的王弟,她還能支持誰呢?”
這種辯解也是為了說服他自己。
趙高習慣性地在陰暗的角落低眉俯首,卻提出了一個讓胡亥炸裂的名字,“長公子扶蘇。”
趙高不愧是這場生死賭局的組局人,他總是能精準拿捏每個人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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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胡亥入了這場生死賭局,欣喜之餘也夜夜不得安枕。
數日來,他總是被相似的夢魇所侵襲,夢中的他還未離開沙丘行宮。
一位宦者顫顫巍巍地爬進他的寝殿内,惶恐地禀告着,“太子,長安公主突然持劍闖宮,臣等實在攔不住啊。”
黑暗中伫立着的胡亥用眼角餘光斜視宦者,“王姊?她不是自出降之後就随軍常駐上郡嗎。”
宦者匍匐在地,并不敢直視他,“想必……想必是為了那道發往上郡的诏書。聽聞公主日夜策馬疾馳,甚至将使者的車隊都甩在了後面。”
他的唇角在黑暗中彎成了一個奇怪的弧度,“王姊風塵仆仆而來,我怎能不親自迎接呢?傳令下去,誰都不準阻攔長安公主,孤要在君父的寝殿前親自接見。”
幽冥晦暗的天空中黑雲低沉,不斷向下壓迫着寒光凜凜的沙丘行宮,一排寒鴉掠過庑殿頂上振翅欲飛的鳳鳥,凄厲的叫聲久久回蕩在高台之上。
一位身着玄端的女子拾階而上,而高台之上早已等候着另一位同樣衣着玄端的男子。
“王姊,别來無恙。”
确實别來無恙,自她出嫁之後常駐上郡,他們姊弟已經三年未見了。
她卻與他對峙道,“我要見君父。”
三年未見,姊弟重逢竟是這樣的開場。
不過,胡亥心中早已預料到會如此,他們二人之間的立場自她成婚那日起已經被劃分得泾渭分明。
如今她非但不會以王姊的身份支持自己,反而會以别家婦的身份質疑自己。
胡亥站在上方居高臨下地宣告道,“君父病重,命我監國。王姊有什麼話同我說吧。”
她堅定地重申,“我要見君父。”
胡亥低頭看着她,“王姊真的要見君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