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瘋跑的孩童停下來,好奇地打量,你推推我我搡搡你,支支吾吾道:“娘子找誰?”
一個稍大的孩子連忙把圍着的幾個孩童拉走,“小心沖撞了有錢人,招禍。”
水窪被踩得噼啪四濺。
芳然倩然一笑。
“诶,就是你,過來啊,過來……”芳然一雙美眸盯住了那個稍大的孩子,朝他招手。
孩子原地躊躇了一會兒,慢吞吞地挪過來。
一身粗布灰衣,褲腳濕漉漉地搭在濕布鞋上,看起來着實不怎麼清爽,美貌娘子彎下腰,許道英這才敢擡眼。
“這麼快就不記得我了,喏……”芳然笑眯了眼,掏出那方手帕。
許道英臉通紅,卑微急聲道:“娘子對不住,是我不小心,是我的不是……”
芳然被他逗笑了,摸了摸他的頭,直接打斷他,“帶着你的小夥伴去買糖吃。”見小子愣住了,芳然将那錠銀子塞進他手裡,“去啊,别愣着了。”
小孩兒們紛紛歡呼起來。
美貌娘子漸遠,背影婀娜,裙角被水染成深紅色,許道英喃喃道:“我早就不吃糖了……”
許道寒拿柴刀的手一頓,半掩的門外似乎有聲音,屏息等了一會兒沒動靜,他便又繼續揮刀砍柴。
“哎呦——”
這時許道寒确定了門外有人。
芳然倒在門外,美眸晶亮,正垂頭挪動腳踝。
“你?姑娘沒事吧?”驚訝芳然的出現,許道寒還是選擇先将她扶了起來。
芳然餘光瞟了眼許道寒收回的手,“我在這兒走的好好的,沒成想一個沒留心便崴了腳……”
沒人接話,芳然淚眼婆娑,又道:“我好像走不了了,能不能……扶我進去坐坐?”
涼風習習,從狹窄的巷道吹進來,女子柔眸帶淚,還帶着執着,許道寒與她對視幾瞬,恍惚瞥見她濕了的裙擺,其上是水紅色,濕了的卻變成深紅,才驚覺兩人分明身處兩方天地,如何做得了同路人。不容遐思。
許道寒及時垂下眼睫,沉默地将她扶進了門。
端茶水出來的時候,芳然一掃方才的柔弱,正雙眼放光地四處打量屋子。
“你不知道我找你有多難,誰讓你當日不留個信兒就走了。”芳然也不再遮掩,接過茶水,抿了一口。
許道寒一直看着她,終是艱難扯了扯唇角,坐下,“可以不找的。”
面前的女子明顯怔了怔,笑開,“我要是不找你,你卻不會來找我。所以,我就受累先來找你吧。”
“你瞧,為了找你我還崴腳了呢。”女子伸出細指指了指翹起的腳,聲音清脆,其中全是歡欣。
許道寒虛虛握了握拳,以壓制心裡擔心心疼的念頭。
到頭來隻輕輕一笑,有些不易察覺的頹然,“那,不知姑娘今日前來有何事?”
“當然是來把那一日沒說完的話說完。”
許道寒清朗一笑,示意繼續。
“你年方幾何?”
許道寒不疑有他,“二十有四。”
“雙親健在?”
“……隻有一個弟弟。”這些她當然知道。
芳然立馬接到,“我喜歡你。”
“我說過,我三歲時就在菜市口見過砍頭了,而且不止那一次,後來我時常去那兒,就連法場換了地方我還是追去看,你以為我天性殘忍愛看血腥嗎?是因為你,你小時候便一直跟在老師傅身後,一直到十六歲才自己上手,我親眼看見你師父将家夥事傳與你,送你小猴子。”
“我親眼看着你眼裡最開始的恐懼厭惡強裝鎮定變成了平靜麻木,我時常想象你是怎麼克服這一切的拿起大刀的,我一直好奇,好奇你的一切,後來我去送斷頭飯,在大牢裡見到你,你坐在閘門後磨刀,比在法場上還要平靜,那時候我才發覺……”
“不是好奇,也不是其他什麼東西……是喜歡,是心疼。”
盡管在心裡告訴自己不管她說什麼自己都不會猶豫,隻管拒絕便是,卻沒料到芳然竟說了這樣一番話,他難以遏制心底的滾燙和驚訝,“什麼……”
芳然:“為什麼你不肯放過自己,你可知道這樣對我有多殘忍,我真心實意,卻換不來你的正眼相看嗎?”
他從來逃避,生怕被芳然明媚的目光灼傷,許道寒隻搖搖頭,真正的有氣無力,“……我許家世代染孽,當不起姑娘垂愛。”
芳然立馬笑出了聲,聲音曼曼,“世代染孽?”手指挪到桌面慢慢敲着,她逼自己冷硬了心,就當最後再搏一把,“許家世代劊子手,男丁從沒有娶妻生子的資格,嬰孩都是從善堂義莊抱回來将養接班,千種血脈萬種姓氏,算的了什麼世代?”
許道寒嗤笑出聲,心裡翻江倒海,他平素雖待人和藹,但多少秉性孤僻,從來隐晦不願提起的事,從她嘴裡就這麼磊落說出來還真是猶如刀子剮一般。
他也冷硬了聲音,“正因如此,道寒沒有資格多看姑娘一眼。”
芳然紅唇銳利,許道寒卻看不見她眼眸脈脈,“許大,你生來便沒有名字,從你接手劊子手的活路以後便給自己改名許道寒,給你弟弟改名許道英。”
再次聽到許大這一草草之名,許道寒笑,三分苦意七分譏諷。
“你分明不甘,這也不是你該走的路,什麼世代染孽?苦苦掙紮的人多了去了,你何必怨天尤人?”
怨天尤人?
許道寒“騰”地站起身,将手一指,聲音壓抑愠怒,“你請自便吧,許某稍後還有事要辦。”
芳然好似看不來臉色,“你最好給我記住,我說不是孽就不是孽!”
她也氣憤不已,本已經轉身走了,卻又停下來,“許公子若真對芳然無意,又為何屢屢在大牢内偷看我?”
許道寒沒了聲音,無從反駁。
許道英垂頭喪氣地回來。
自家哥哥正沉默坐在燭燈下,他也挨過去,習慣吹小了燭火後,不發一言坐在許道寒身邊。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飯熱在爐子上。”
聽出哥哥聲音有異,許道英笑着攤手,“哥,我好久都沒有吃糖了,今天還想着分給二胖他們……”
他想着給小孩兒吃糖,以後他們長大了要是還記得就會與許家和睦相處。
總之,别惹他們家就行。
弟弟粗糙的手掌上躺着幾塊沾了泥的糖塊。
“二胖爹娘看見了就給扔地上了,二胖哭的臉都紅了。”
左鄰右舍都稱不上善鄰,都覺得他許家晦氣。
許道寒好似早就習慣,替弟弟将糖果擦幹淨,小心放在了桌上,平靜問,“哪兒來的錢?”
他就知道哥哥肯定會問,他不允許自己小偷小摸,不允許自己接受旁人的施舍,許道英低聲道:“是今日一個美貌娘子給我的,就是上次還手帕的那個……”許道英越說聲音越低,“銀子還剩了一大半,下次有機會我還給她……”
許道寒幾不可聞歎了口氣,拍了拍弟弟的瘦弱肩膀,“先去把飯吃了。”
一直坐到現在許道寒才發覺下午時候的柴火還沒劈完,他從善如流紮起衣袍下擺,抄起斧頭一直劈到月上中天。
是夜,先去瞧了瞧睡得正香的許道英,他這才回自己房間,待洗淨了手才猶豫地掏出一片水紅色的殘紗。
是芳然今日離開時被桌角釘子勾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