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場面逐漸亂起來時硯無傷便帶着小萊消失了,他無意引起官府注意,隻得借機遁走。
待夜色濃重,那主仆二人才從姐妹魚莊出來。
小萊原本蹲地上拿樹枝刮土,這時候扯了扯硯無傷衣角,一邊又戒備地盯着兩人。
李近雪輕輕挑眉,“兄台有事?”
硯無傷白袍帶塵,傷目似有不适,端正抱拳行了一禮,“方才多謝公子出言解圍。”
明明是他偷了腰牌自己背鍋不說,硯無傷還給罪魁禍首道謝,小萊氣鼓鼓瞪着李近雪,又不敢争辯。
沒成想李近雪也挺不要臉,“不必客氣,行走江湖相互照應,舉手之勞罷了。”
想了想又道:“在下金學,離家遊曆至淮胥,與兄台相遇也是緣分,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汶水無傷。”
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也是用假名,隻是這假名,未免有些假的太過明顯。
是假名,卻也報上了大名,他是硯無傷,他兄長是硯汶水。
“幸會幸會。隻是天色已晚,無傷兄似乎還要趕路的樣子,不知是有什麼急事?”李近雪一副關切姿态,好不翩翩,一旁的阿沛卻悄無聲息并指掀開了他背上那支木匣蓋子。
小萊瞪大了眼還不等出聲預警便被阿沛點了啞穴。她氣得上手去抓阿沛左手,被阿沛速度極快地避過,李近雪不知想到什麼眼神一暗。
硯無傷絲毫沒能察覺,實則防備李近雪的試探,“我們趕着回鄉奔喪,我……一個十分要好的朋友不在了,正趕着回去見他最後一面。”
李近雪漂亮的眸子露出恰到好處的遺憾,忘了面前站着個瞎子,“實在是可惜啊,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便邀無傷兄同遊了,”伸手從懷裡掏出荷包,“這裡面有二十輛銀子,無傷兄隻管拿去應急。”
他看出了兩人的窘迫。
硯無傷也不是個矯情的人,當下立馬懇切道謝,“多謝金兄慷慨解囊,在下感激不盡,日後定當歸還……”
“那是自然,有借有還嘛。”
一直到李近雪兩人離開了一會兒,硯無傷手裡托着李近雪給的鼓鼓囊囊的錢袋,聲音卻無比冷靜,“小萊,這主仆二人作何打扮?有何特征?”
無人應答,硯無傷這才驚覺小萊異常的沉默,一道極小的勁風突襲,石子解了小萊的啞穴,聲音猶如閘門開啟一般猛地洩了出來,小萊跳腳,“公子!公子!他看了匣子,他打開了匣子!”
硯無傷愣在當場,自己竟然一無所覺。對方究竟什麼來頭,是敵是友?
心道不好,他面色巨變,“小萊,我們趕緊走。”
果然,夤夜趕路,身後一直有人跟着他們,隻是這樣容易讓人察覺卻不像是那主仆,硯無傷沒有放松警惕,一直到出了淮胥,那跟蹤之人才消失,硯無傷此時已顧不得追究,隻管帶着小萊朝前趕路。
許道寒轉身見到自家小弟,頗有些驚訝。
許道英向前面張望,不解道:“哥,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你幹嘛跟着别人?”他見自家哥哥這麼久沒回來就出門尋人了,沒想到遠遠看見許道寒跟着一個背刀的白衣人。
今日魚莊裡硯無傷被官兵刁難,本以為隻是那群酒囊飯袋又在拿人尋開心,硯無傷的反常之态卻引起了許道寒的注意,畢竟如今的淮胥城隻是表面平靜罷了,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能激起有心人的注意。
許道寒對此事不置可否,心道硯無傷隻是尋常江湖人,這才一拍許道英腦門,“走吧,回家。”
月明星稀,灰蒙蒙的月光缥缈如薄紗,同一月光照在另一條街道上。
“銀子給出去了,咱們隻好去州府暫住了,正好省了一筆錢……”李近雪搖着扇子安排,阿沛不禁腹诽他什麼時候這麼會打算了。
兩人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面上,他實則比以往沉默。
她從前戴着面具時總給人生人勿近的冰冷生硬之感,就算除了面具也不過是在這冰冷上再添了幾分生疏的懵懂悱然,這麼多年過去,那幾分澀然的懵懂早已不見蹤影,隻剩不動聲色的冷戾和無比銳利的沉默。
想起阿沛躲開小萊觸碰的左手,李近雪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擊,血花四濺,咆哮的滾血卻無法流淌出緊滞的心房,隻能漚在胸口,一直發燙一直沸騰,一直讓人痛得難以忍受。
李近雪驚吸一口氣,猛地扳過阿沛的肩頭。
他眼圈發紅,阿沛不明所以,一時忘了掙紮,心中竟意外地開始揣測李近雪怎麼了,他……想說什麼?
“你……”他像是忽然驚醒,手中松了幾分力,“一直忘了說,你有點像我的一個故人。”
“三七?”她還記得雪山裡他否認了這個人的存在。
他隻好承認,好笑道:“……是……”
“僅僅是有點像?”
李近雪靜靜看着她,月光在身側流淌,心說不是有點像,是一模一樣,你就是三七啊。
阿沛也靜靜盯着他,隻是她的眼裡平靜,不像李近雪的波瀾,他忽然覺得這樣的她也很好,忘了三七隻記得阿沛,何嘗不是做回了自己。
李近雪也不必再以九年前的姿态出現在她的生命裡,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她會變回宋水市。
他垂下手,“為什麼不跟牽機回去?”
“我一定要告訴你嗎?”
“我隻是好奇,隳柔那般看重你……”他不敢确定,就連想想都心如刀絞,一邊又十分确定阿沛絕對不會愛上隳柔,“離魂宮本就不是什麼好地方,不然我怎麼會千方百計想逃出來,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決定,我得誇誇你。”
阿沛隻覺得荒唐,又有些恍惚,他是出逃的護法,她又算什麼?她也叛逃了嗎?
“不必。我和你不一樣。”她實實在在恍惚起來,卻也說出腦海中的想法,“你叛出離魂宮,為鬼面所不容,而我本就是鬼面。你有一點說得對,離魂宮不是好地方。可你還是要回去,你說是因為落了寶貝不得不繼續周旋。”
“我沒想過叛逃,我也有……”我也有割舍不下的人。
是隳柔嗎?好像是的。可是想起來為什麼會這樣心痛?真的割舍不下嗎?她從沒想過叛逃,從此刻起卻不得不開始思考,她要叛逃嗎?
意味着背叛隳柔,背叛多年前的誓言,背叛多年前的那個眼眸明亮的少年。
這樣的話對于李近雪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是因為隳柔?他是你什麼人?”盡管心底有個聲音竭力阻止他,告訴他“不要問,不要問啊……”卻還有另一個聲音在絕望地咆哮着,“為什麼不能問?阿沛怎麼可能會愛上其他人,怎麼可能會愛上隳柔?她竟然連我都不記得了!連我都不記得了!那我呢?!”
阿沛心頭僵冷,隻覺得李近雪太過冒犯,眼前的青年眼眶愈發紅,一雙眼眸在月光下含水,像是搖搖欲墜的淚滴,或許是天生的涵養使然,他很快便恢複正常,不再強人所難,他風度翩翩笑着,“對不住,你不必回答我,是我冒犯了。”他不敢聽到答案。
他涵養極佳說完,又搖着扇子往前走,沒走幾步竟然倒了下去。阿沛疾步上前,他面色青白,嘴角流出蜿蜒的血迹。
血蓮香!
——
“……出手迅捷且狠辣,吐納不可聞,沉默寡言,氣質低沉……更像是……訓練過的殺手。”
殺手二字一出,嚴奇眉頭一跳,以指撥開珠簾,望了一眼廳内等待的兩人,“确有此事?”
魚莊裡的試探本就不是空穴來風,灰衣人明明看見了刀上的官印還是斬掉了官兵耳朵,尋常江湖客雖都對朝堂中人嗤之以鼻,但輕易不會開罪,更遑論利落出手傷人。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嚴奇不禁心頭一凜,想到刀光浮沉,又下決心,渾濁的眸光抖動,“未必不能為我所用。”
“嚴大人倒是愛才惜才,正好省了住店錢,不錯不錯。”李近雪哈哈一笑。
方才他與嚴奇推杯換盞好不親熱,幾盡套近乎之能事,好在嚴奇也别有所求,兩廂倒還各自遂願。
“你莫不是忘了,你名頭比他大。”
李近雪這才哦了一聲,“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但我可不願做壓人的那個。”
前夜裡忽然昏迷此時倒看不出一點虛弱,李近雪暧昧一笑,“被壓倒也别有一番風味。”
“好了,去給本公子傳水來,本公子想要歇下了。”
阿沛出門不動聲色掃了一眼房梁,垂下眼來。
——
一場春雨過後,五裡小巷四處積了水窪,殘缺的房檐不時滴水,狹窄的巷道飄着腐朽的氣息。
一隻金紅繡鞋踩進積水,絲毫不在意香鞋被污水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