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樣的三七,太過冶麗了些。
沒人會對着這張臉,聯想到離魂宮最鋒利的殺器。
從蘆葦蕩便萌生的奇怪念頭此時越發深刻起來。
他輕咳一聲,又忽然握緊了自己的刀,大膽撞破三七的秘密,還讓他發現,若是他執意要殺自己,今夜恐難逃一死。
“你迷暈所有人,夤夜奔馬,想逃?”
“是你想逃。”
“強者就是不一樣,”李近雪見他并沒有帶蓮魄刀,反而是被他包裹收置妥當的東西看上去像是把刀,“連離魂宮外的自由天地都不放在眼裡。”
說完李近雪又後悔起來,三七跟他是不一樣的,他有厭離——真的是他不願意看外面的世界嗎?
三七轉身掏出一壺酒,淋淋澆在土裡。
庭院蒼涼,雜草遍地,偏偏隻有月光眷顧這裡。
李近雪莫名心頭一跳,環視四周,“這是你家?”
“鬼面哪有家。”
他大着膽子試探,“司主知道你單獨行動嗎?”
“你說出去他就知道了。”三七幹脆席地而坐。
他沒有做鬼面人的打扮,連面具也無,支腿坐在那裡,就像是曾經李近雪在天京看到過的任何一個江湖客。
還是屬于長得最好看的那一種。
“還未謝你,助我逃出來。”
他卻置若罔聞,隻仰着頭喝酒,仰起時的脖頸是他最脆弱的地方,李近雪無端想到月光和堅雪。
“逃了,隻會死得更快。”他又看李近雪一眼,沾了酒液的唇在半明半昧中顯得柔軟無比,忽又嘲道:“我忘了,你本來就求死。”
三七旁若無人的姿态引得李近雪站在原地踟蹰。
——我沒種厭離,不受控制。往後多加注意,離魂宮不會找到我。
“還有我的短匕,謝你替我保管。”興許以後不會再見。
他還是沒搭自己的話。他獨自坐在枯樹下,頂着漫天青白月色,有一搭沒一搭喝着酒,面上從始至終沒有窘迫和殺意,就好似這隻是一個無比尋常的夜,一個無比尋常的地方,而不是計劃外的汝陰,對着的李近雪也隻是個無比尋常的人。
“樊籠已築,乾坤将傾,”他好似魂不守舍,喃喃念道:“如何能逃出生天。”
三七趁李近雪低頭時細細看他,待他擡頭又從容移開眼。像暗夜裡的細風無從追迹。
李近雪聽清了,一腳撥開擋路的雜草堆,大着膽子坐在離三七一人遠的地方,瞧了眼盈天月色,“我心裡沒有樊籠,隻想自在随風。”
他隻敢拿餘光看三七,黑夜裡,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在這鬼地方待了大半年,好在我還沒瘋……”他呼吸滾燙,“我還有家人好友在等我。”
“你呢?”
三七移了下眼,專門看他,而後露出淡淡的嘲意,“六歲進的離魂宮,前塵舊事早就忘幹淨了。”
李近雪難受地咽了咽,隻覺得喉嚨裡塞了一千一萬的碎刀子,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我從小到處拜師,什麼都學,什麼都想學,等來了離魂宮才發現,沒有一個師父教過我殺人,乖乖受死誰不會呢……”
午夜夢回的黑潭,在夢中越來越清晰,不見血光,隻有三七伶仃的身影。
你呢?
六歲起就受業火磋磨,為何還能有如今令人心悸的堅韌雪亮,還能輕而易舉看到我的殘刀。
濡濕的衣領裡延伸出一片冰冷的瓷白色,他臉上還有月光,李近雪心裡莫名有些不好受。
三七仰頭灌了口烈酒,喉嚨火辣辣的疼,他把酒遞過去,“你學的挺好的,”李近雪盯着他遞過來的烈酒,沒有伸手接,三七隻好收回手。
他沒有什麼情緒,鄭重地将剩下的酒倒進地裡,“走了好,去尋你的自在随風,怎麼都比困在離魂宮好。”
陌生的異樣來得突然,三七暫時處理不來,隻好垂下眼盯住手裡空了的酒壺,不多時将它端正平穩地放在樹下。
勁風突襲!他出手死死鉗住了李近雪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上。
李近雪這才回神,他和三七已近在咫尺——他原來有一雙卷翹的眼睫。
瓷白冷漠的肌膚上原來還有一顆鮮紅的小痣,靠近眼尾,小痣的冶麗暧昧與主人眼裡的冰冷沉靜相呼應相襯托,李近雪屏住了呼吸,心中微悸,還好平日裡這顆小痣掩在面具下。
生死隻在一線,喉間漸漸收緊。三七将他抵在地上,兩人的身軀在這夜風寒涼的夜裡莫名滾燙,都有着可以供人汲取的暖意和堅持。
鼻尖幾乎相抵,有什麼東西在李近雪心裡破土而出,三七卻毫無察覺,隻冷冷把話說完,“今夜到汝陰的事,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瞳孔裡映着李近雪呆愣的臉,“别讓我為今夜放過你後悔。”
帶着酒意的氣息輕柔噴在李近雪面上,他停了幾息,狠狠放開了自己,轉身離開。
李近雪坐起身,喘了幾口氣,三七的離開也讓他頭腦冷了下來。
他總是把背影留給自己,帶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周身的氣質卻太孤絕了些,隻是今夜庭院荒涼凋敝,為他離去的背影平白添了幾抹寥落。
李近雪後知後覺看了眼天色,還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他們将一起面對刀鋒。
——
邊關胡姬輕旋,帳内暖光迷人,鼓點伴着美樂随着黃風闖進赤靈耳中,她已經擡不起頭,隻有淩亂的發絲還能随風而動。
有人鉗了赤靈的下颚,拇指一抹便露出底下的青白皮膚,三七在心裡啧了一聲,她快不行了。
往枯裂嘴唇裡塞了一顆保命丹,三七暗自渡了些真氣與她,“東西呢?”
昏暗的角落裡一人緩緩頓住了腳步,灼灼盯着旗台上的異狀,劉钰握緊了拳頭,一時沒有出聲。
三七慢慢直起身,與沉默的劉钰對視,好不容易說完話的赤靈再次暈了過去,三七低聲吩咐鬼面,“去取。”
李近雪目眦盡裂,再見到昔日好友使他恍惚至極,他好像再次看到了天京市井的繁華枯榮、打馬揚鞭時的快意恣肆……快了,就差一步,自己馬上要成功逃了。
“快來人!有刺客!列兵!”
“有人劫囚!”
營内樂聲陡然熄滅,兵甲嗒嗒,火把燃熾,好似忽然變做了鋼鐵地獄,三七深知此地不宜久留。
劉牧野大步步出營帳,虎目炯炯,“我當是外族細作,原來是離魂宮大駕光臨!給我拿下!”
陣鼓敲響,刀鋒緩緩拔出,面具後是三七習慣俾睨的眸光。
精擅刺殺的鬼面到底高訓練有素的精兵一籌,場面一時血腥,蓮魄刀與鬼面具在火光裡透着詭異的煞氣,三七刀鋒斜劈,澆了來人滿身的血,轉身與他背脊相抵,是李近雪。
“他們人太多了,不宜久戰。”耳邊是滔天的殺聲,他回過頭,眼裡有說不出的亮光,“我掩護你,你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