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恕弟子冒昧。”蕭甯不禁攥緊了寬大袖袍掩蓋下的手,“我雖拜您為師,但我并不認同您的道,您順應天命,而我仍相信事在人為。”
他胸口劇烈起伏着,這番話仿佛用盡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謝桓是長生之人,一個王朝的興起與衰敗在他眼中平凡得宛如日升日落,他像山海一樣肅穆,如微風一樣淡然,他靜觀人事代謝,閑看古往今來,殘篇斷簡閱盡後,方知世事一場大夢,而他始終是一位清醒的行者。
因此,蕭甯注定無法理解謝桓,謝桓也不需要旁人理解,他有自己的道,隻需往前走便是了。
蕭甯等待着謝桓的回應,入門第一日便在師父面前大放厥詞,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大逆不道。
“這樣就好。”
蕭甯身軀一顫——他說什麼?
謝桓沒有重複一遍的意思,他安靜地垂眸注視着自己的弟子,不知是否是錯覺,蕭甯好像看見他笑了。
謝桓接着道:“既然你已決定放下過往,便換個名字吧。”
蕭甯懵懂地點了下頭,他還未從方才的驚詫中回過神來。
謝桓負手而立,将目光投向波瀾起伏的大海,海的另一邊是人間。他斟酌着開口道:“晏清……甯晏清。”
歲歲安甯,海晏河清,望這世間如你所願,這也是我派列祖列宗畢生所求。
自此,世間少了一位太子,多了一個名叫“甯晏清”的修士。
***
那日拜師後,甯晏清便随謝桓在歸墟清修,此去一别便是三十年。三十年對壽元漫長的修士來說不過彈指一瞬,但對于塵世而言,卻久到足夠天翻地覆,換了人間。
齊朝覆滅的那年,五月十五,原中州守備軍統領趙熠入主舊皇城,稱帝,改國号為「梁」。
五月廿九,西北守備軍統領郭啟璋歸順梁朝。
新年伊始,新皇改年号為「永平」。
永平元年,皇帝大赦天下,減賦稅、徭役,整頓民間修仙之風,嚴打坑蒙拐騙的江湖術士,民皆譽之,史稱“永平之治”。
永平十年,皇帝命葛平為主帥,率三十萬大軍北上讨伐蠻人,次年春,失地盡複。皇帝龍顔大悅,封其為“冠軍候”。
永平十五年,皇帝遷都中州。
永平二十年,葛平的母親因病逝世,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後,他疑是哀毀過度,竟大病一場,引得皇帝親自下诏派人探病。
打發完皇帝派來的一群心懷鬼胎的人後,剛才還虛弱得卧床不起的侯爺一個鯉魚打挺蹦跶起來,打了桶水把臉上擦的粉洗了個幹淨,而後沖到後廚下了三十個餃子,一柱香的功夫便炫了個精光,差點連盤子都吃了,愣是沒瞧出一點病人的模樣。
酒足飯飽的侯爺抹了抹嘴,心中感慨萬千——為了把一生精明的皇帝蒙住,他活活餓了自己三天三夜。
此後不久,葛平便上書解了帥印,告老還鄉,就像昔日舊友在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囑咐的那樣。
那人已死了三十年。
葛平離京的那日推辭了皇帝的所有封賞,三十年間的賞賜和結餘下來的俸祿原封不動地碼在侯府裡,他本人騎着一匹瘦馬在熹微的晨光中孤身一人離開了京城。自此之後,他便隻是葛平、葛易安了。
離京之後他也曾去舊都看過,屹立了四百多年的舊皇宮如今僅餘隻檐片瓦、殘垣斷壁,他腳下的這座古城曾恢弘鼎盛、人才輩出,昔有名士高歌于道,王孫聞之傾杯一笑,這座城曾繁華過、風流過,也曾凄慘過、哀豔過,多少是非成敗,終付一紙史書。
功名富貴笑談中,回首一場春夢。
昨日香車寶馬,今朝禾黍秋風。
誰強誰弱總成空,傀儡棚中搬弄。
葛平路過舊都時,恰有伶人搬演前朝懿貞皇後自焚于坤甯宮的故事,詞曲唱腔無不令人潸然淚下,而他卻隻是靜默地坐在笙歌靡麗之中。
燈灺酒闌,唏噓而散後,葛平騎着馬趕在城門落下前離開了,自舊皇城中吹來的晚風輕輕梳刷過馬背上的鬃毛。
月朗風柔,那陣二十年前吹落杏花的微風再度撥亂了他的鬓角。
葛平閉上眼,數不清的過往在眼前流過,他不禁哼起了方才伶人唱過的曲調,“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将四百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栖枭鳥。”他越唱聲音越大,還不住地用雙手打着拍子,宛如當年那些結伴而歌的名士,路過的行人紛紛對他投以驚異的目光,而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反倒唱得更加起勁,仿佛要将經年的郁結一吐為快。
“殘山夢最真,舊境丢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歌至此處時,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宛如一根粗粝的琴弦驟然崩斷,他猛地将馬勒住,在那一聲悠長的嘶鳴中最後回望了一眼暮色籠罩下的舊都,眼前浮現的卻是那人少時的模樣。
隻是回頭萬裡,故人已然長絕。
他停頓了許久,待到再度開嗓時聲音不複先前的高亢,甚至喑啞得幾乎聽不見——
“放悲聲唱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