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臘月廿九,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準備歡度除夕。那場心魔引起的災難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一年時間于修士而言不過彈指一揮,甚至對凡人來說也算不得多長的光景,不過是麥子種了又割,荷花開了又謝,小孩子換了幾顆牙齒,鄰裡又故去了一位老人罷了。
從某種層面來說,凡人的心智其實比修士更為堅韌,修士的壽元很長,他們有大把的時間追憶過往、緬懷故人,而凡人一生不過百年,因而更在意如何活在當下。
一年前足有成千上萬之人死于那場震天動地的浩劫,又有無數人流離失所,但這些看似柔弱的百姓其實最是頑強的,就像一把草籽,随便撒到哪裡都能生根發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而今日,百姓們沉浸在喜氣洋洋的節日氛圍中,即便心裡仍有些許苦難留下的痕迹,被大紅的紙燈籠一照,也盡數消融在那溫暖的燈火中了。
南塘郡生意最紅火的胭脂水粉鋪子「露華濃」也早早關門閉店,古樸的院牆被燈籠點綴,少了幾分寂寞,多了些煙火氣。廚房裡,唐赭正圍着竈台煎炒烹炸,喬翎忙前忙後幫他着打下手。
在唐赭的印象中,沈明澈從不過除夕,他通常獨自一人斟一壺桂花酒倚在窗邊坐上一夜,等到正月初一再去祠堂裡将香案上的一衆牌位挨個擦幹淨,而後更換供果,重新點香,再關上門一個人在裡面呆一整天。
沈明澈極少對他言說自己的過往,因而唐赭并不知曉正月初一對沈明澈而言意味着什麼,就連這天是對方的生辰也是他很久之後才知道的。至于沈明澈每次在祠堂裡幹些什麼,唐赭更是無從得知,他可能坐在那裡緬懷牌位上的一個個名字,也可能什麼都沒想,隻是單純地發呆。
但心思細膩的小畫師明白,他的師父需要這麼一個時刻。每次從祠堂中走出來時,沈明澈的神情總是悠遠而平靜,就像一朵純白的牡丹被夜雨洗過,在晨光中輕柔地舒展花瓣。
“呀!”
喬翎的一聲輕呼打斷了唐赭飄遠的思緒,他轉身一看,發現竈台上悶着的高湯正“咕嘟咕嘟”地往砂鍋外冒,他眼疾手快地用靈力将鍋子托起,正要去擦溢出的湯汁,喬翎卻主動将布巾接了過來,“師兄,我來吧,你先忙别的。”
唐赭是沈明澈的徒弟,喬翎是舒懷玉的徒弟,二人按排行算是一輩人,雖然年齡相差懸殊,卻依然以師兄妹相稱。喬翎雖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小郡主,卻沒有那些驕縱的脾氣,很自然地幫唐赭分擔了力所能及的活計。
沈明澈本是個兩眼一閉的甩手掌櫃,但這是他和舒懷玉合卺後即将一起度過的第一個除夕,因此自告奮勇要來做年夜飯,然而話還沒說完便被唐赭如臨大敵地制止了。唐赭曾經有幸領教過沈明澈的廚藝,後果是上吐下瀉了三天三夜,差點一頭從奈何橋上栽下去,以舒懷玉的修為倒是不怕被毒死,但他和喬翎就不一定了。
唐赭一邊将菜闆剁的“哐哐”直響,一邊羨慕地感慨道:“阿翎,你師父真好。”
“我師父當然很好。”喬翎不假思索地接道,但忽然間她像是回想起了某些痛苦的記憶,小臉頓時垮了下去,“但你沒看到師父按着頭讓我練劍的時候!”
什麼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聞雞起舞……喬翎如今覺得她從小到大看過的勤勉典故也不過如此。
二人邊做飯邊閑聊,院外傳來一陣叩門聲,唐赭叮囑喬翎将鍋子看好,自己擦了擦手去應門。
“來了。”然而他打開門時卻看見了一張陌生的面孔。
門口站着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中年男子,墨綠長發用根發帶随意束着搭在肩上,金色的眼眸中一對細長豎瞳閃着幽幽寒光,明明是三九天那人衣衫卻十分淡薄,脖頸蒼白的皮膚上能隐約看到深青色的鱗片——他并非人類。
那人目光落在唐赭身上,似是在猜測他的身份,明明沒有任何敵意,他渾身的雞皮疙瘩卻瞬間掉了一地,竟生出了種被毒蛇盯上的錯覺。
面前之人本已收斂了氣息,唐赭卻還是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此人的修為必然在出竅之上。
“請問您是哪一位前輩?”就當唐赭強裝鎮定地詢問時,沈明澈活潑的聲音從他身後由遠及近——
“柳爺爺好久不見!”
與此同時,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從門後蹿出,見到沈明澈後使勁沖他翻了個大白眼,而後驕傲地揚起小臉對唐赭道:“這是我爺爺,厲害不?”
唐赭看了看柳青青,又看了看那位中年男子,二人的眉眼有五分相似,隻是那男人除了兩鬓星白之外不顯任何老态,看着不像是柳青青的爺爺,反而像是她爹。
“柳爺爺好,這是我徒弟。”沈明澈直接無視了對他呲牙咧嘴的柳青青,對那中年人雙手合十明媚一笑,“柳爺爺過年好,恭喜發财——”
而後,他笑眯眯地将手平攤往前一伸,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絲毫不嫌害臊。
“你倒還是這副孩童心性。”柳寒山看起來不易接近性子卻頗為寬厚,并沒有因沈明澈赤裸裸的白嫖行為而展露絲毫不悅。他從懷裡摸索出一個紅色紙包,指尖碰到紅紙邊緣時卻微微頓了一下,而後不着痕迹地瞥了一旁的柳青青一眼,後者保持着對沈明澈怒目而視的表情,金色瞳孔中卻閃過一抹詭異的光。
柳寒山見狀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将紙包放到沈明澈伸出的手中,然而下一個瞬間,那好端端的紙包突然毫無征兆地炸開,一堆死蟲子“砰”地一聲從中湧出。沈明澈下意識一揮袖袍甩出一股靈力去擋,沒成想那蟲子屍體受靈力所激後竟“啪”地炸開,藍藍綠綠的汁液濺了他一身。
“哈哈哈哈哈哈!”柳青青肆無忌憚地狂笑,直接開啟“青蛇狂舞”模式,樂得上蹿下跳,“小白臉你也有今天!”
沈明澈雪白的衣衫上滿是藍綠色的點點,他保持着那副燦爛的笑容愣了片刻,而後“嗷”地一嗓子朝柳青青撲了過去,“小菠菜面你信不信我炖了你!唐赭,今晚年夜飯加一道蛇羹!”
被點名的唐赭看了看和柳青青扭打在一起的師父,又扭頭瞅了一眼似笑非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柳寒山,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争後,他同手同腳地轉身回廚房去了。
就當沈明澈準備将這條蛇扒皮抽筋時,一股寒涼的靈力從院外席卷而來,直接将他掀飛到不遠處的小池塘裡,被殃及池魚的還有跟他打的“難舍難分”的柳青青。一人一蛇掙紮着從池塘中冒出頭來,南境的冬天并不寒冷,他們露出水面時腦袋上還頂着綠油油的浮萍。
沈明澈感受到那股熟悉的靈力,一擡頭便見舒懷玉禦劍懸在池塘上空,周身幽幽地散發着寒氣。
她的神色比北境的隆冬還要冷。
沈明澈瞧這架勢就明白大事不妙——一向遵紀守法的小仙君竟然無視凡人城中不能禦劍的規矩,這是要謀殺親夫了!
他在心中狠狠地問候了一遍裴知春的祖宗八代,沒想到此人恩将仇報,将他賣了個底朝天,虧得他還好心好意地給人家提供創作素材。
今日是映桃先生的新戲《照君心》上台搬演的第一天,此戲一出便好評如潮,風頭之盛甚至壓過了被傳唱十多年的《不虛生》。舒懷玉自然知曉其中有貓膩,待她殺氣騰騰地找到裴知春後,還不等将劍架在他脖子上,對方便招了個幹淨。
正當沈明澈眨了眨那雙漂亮的眼睛打算靠“美男計”蒙混過關時,舒懷玉冷冷地開口,聲音不帶絲毫溫度,“你也不用洗衣服了,先在這池子裡洗洗腦子吧。”
沈明澈聞言,咧到一半的嘴角瞬間垮了下來——這算什麼,家暴嗎?
***
雖然發生了一段小插曲,但晚上的這頓年夜飯吃得倒是頗為和平,飯後柳寒山帶着柳青青、喬翎和唐赭去河邊放煙花去了。沈明澈不知何時消失不見,舒懷玉找了他一大圈,路過九轉回廊深處的那間祠堂時,發現房門虛掩,裡邊隐約傳出說話的聲音。
舒懷玉不動聲色地走近,祠堂内的說話聲音很低,但以修士的耳力足以聽清——沈明澈就在裡面。她本打算推門進去,可就當聽見沈明澈自言自語的内容時,搭在雕花木門上的手卻頓住了。
昏暗的祠堂中僅點着幾盞長明燈,香案上大小牌位的影子随跳動的燭火輕輕搖曳,卻并不令人覺得陰森,反倒被暖黃色的燈光模糊得溫柔。
沈明澈在香爐中點上新的線香,而後端正地跪在蒲團之上,行了個叩首禮。禮畢後他沒有立即起身,跪坐着雙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語道:“爹、娘,我來看你們了,明日要和小仙君一起過生辰,今晚便提前來了。”
修士擁有漫長的壽元,除了像栖鳳閣這種以家族為基建立的門派之外,宗族血緣觀念通常很弱,因為即便是流淌着同樣血液的父母手足,能陪伴在他們身邊的時光也是極為有限的,更何況許多修士入玄門之後便一心清修,與凡塵斷絕了聯系。夏蟲不可語冰,那些骨肉相連的感情終會湮沒在時間的長河裡,這是凡人無法理解的概念,卻是大部分修士自然而然達成的共識。
沈明澈是個戀舊的人,當年特意回到南塘在沈家舊址上建了如今的露華濃,又大費周章地收集祖宅的舊磚瓦重新砌了院牆。或許在被沉疴舊傷纏身的歲月裡,唯有睡在這間被他七零八碎湊成的“家”中,才能捱過那些個漫長的黑夜。
沈明澈活了百餘載,可那與之相比不過浮光掠影的十二年卻是他一生中最為珍貴的時光,他少時總嫌生活太平靜,唯一的一點“刺激”就是和父親請來的各路教書先生鬥智鬥勇,直到那場徹底颠覆了他人生的慘劇發生後,懵懂的少年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清安”便是這世上最難修來的福氣。
他拜罷雙親後又對另一塊牌位行了大禮,語氣略微活潑俏皮了些,“師父,弟子給您拜個早年。”
而後,沈明澈起身對擺在其後的兩塊牌位合掌各鞠一躬,“師弟、師妹,雖然素未謀面,但小仙君說你們都是極好的人。”
言至此處,他略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比朦胧的燭火還要溫柔,“謝謝你們照顧她,我真的很感激……”
這時,門口傳來細微的響動,沈明澈聞聲轉身,隻見舒懷玉靜靜地立在門邊,明明相隔了一段不小的距離,他卻莫名覺得那雙平如秋水的眼眸中倒映的全是自己。
舒懷玉一言不發地走進祠堂中,沈明澈點了幾柱香遞到她手裡,同樣沒有說話。他們二人之間的常态是雞飛狗跳,鮮少有歲月靜好,然而某些時刻他們卻驚人地默契,明明一個字都沒有說,卻能從對方一個簡單的眼神中讀懂一切,就如呼吸心跳一樣自然。
待舒懷玉祭拜完牌位上的故人後,兩人靜悄悄地退出祠堂,合上大門的瞬間,長明燈的燭火被風帶着猛地顫動了一瞬,又緩緩歸于平靜,就像他們的人生一樣,雖有跌宕,但終會回歸安甯。
離開祠堂後,兩人并肩穿行在九轉回廊中,夜風送來庭院中幽幽的梅香,也送來遠處煙花爆竹的硝煙味,沖淡與濃烈混雜在一起,構成一種奇妙的味道。
沈明澈娴熟地勾住舒懷玉的手指,後者同樣自然地将對方的手扣緊,因為靈力的緣故,舒懷玉的手總是很涼,在大冬天裡握着并不暖和,但沈明澈卻很喜歡這股涼意,它是特别的、獨一無二的,就像她的存在。
他偏頭看向舒懷玉,隻見明月如霜,照伊人如畫,他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柔和下來,輕聲開口道:“我方才許了願。”
舒懷玉問道:“什麼?”
沈明澈眼角的笑意更濃了,他沒有急着回答,隻是擡眼從鬥拱飛檐間凝望着高懸的皓月,皎潔的月光如碎銀般灑落梅梢,地面橫斜的樹影在風中輕輕搖晃,宛如蕩漾不止的心旌。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
***
喧鬧的鞭炮聲直到後半夜才逐漸平息,舒懷玉轉進内室後便見沈明澈沒骨頭似地擁着錦衾側躺在榻上,捧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他剛洗過的半幹長發松散地披在腦後,發間皂角的清香與衣料的檀香味交織纏繞,舒懷玉在三步以外便被嗆得打了個噴嚏。
沈明澈見舒懷玉進來,做賊心虛地把手中的書往枕頭底下一塞,若無其事地對她“嘻嘻”了一下。然而舒懷玉并不“嘻嘻”,修士的目力極好,她剛轉進門時便遠遠瞧見了那書頁中的“塵心仙君”幾個大字,鑒于此人先前向裴知春借手稿的行徑,她無須多想就明白了沈明澈讀的是什麼。
舒懷玉伸手去抽壓在枕頭底下的書,沈明澈卻先她一步飛快地将手稿抽了出來,直接一揚手扔出窗外毀屍滅迹,然而令二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本書飛出去的同時,窗外響起一聲慘叫,緊随其後的是一陣倉皇而逃的腳步聲。
舒懷玉:“……”
她一時竟不知從哪裡開始腹诽。
窗外,唐赭和喬翎死死捂着柳青青的嘴,拖着她絕命狂奔。
“嗚嗚嗚……松手!憋死蛇了!”柳青青掙脫二人的束縛,大口喘着粗氣。
“噓——小姑奶奶我求你小聲點吧!”唐赭已經快哭了,他忙了一天本想早點睡覺,卻被這兩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小姑娘硬生生拽了過來,美其名曰“有福同享”,他現在隻希望東窗事發後能“有難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