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龍影在顧盈然眼中迅速放大,就當她準備孤注一擲時,忽然聽到了一陣鎖鍊碰撞的聲音,于此同時,靈脈忽然頓住了,就如被勒住缰繩的烈馬,不停地仰天嘶吼。
“縛。”
溫和空靈的女聲自虛空中響起,一條晶瑩剔透的鎖鍊不知何時纏在了靈脈身上,而後驟然收緊,将那堅硬的龍鱗勒得崩裂開來。一位身着鵝黃色衣裙的女子孤身立于巨大的龍首之上,鎖鍊的另一端被其輕巧地握于手中,像是在馴服一匹極烈的馬。
舒懷玉認得,那束縛住靈脈的晶瑩鎖鍊正是天聞閣大司命的本命法器「因緣鎖」。
不同于其餘人的如釋重負,晏明殊看見自家師父的身影時心中并沒有輕松分毫,反而更添一份凝重,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阮冰心的氣息比平日虛弱了很多,就像某種與性命息息相關的本源力量被抽離了。
因緣鎖中蘊含的因果之力雖然玄妙,但并不足以壓制靈脈,故而阮冰心祭獻了自己的靈骨,因此才遲遲未至。元初仙君曾自取靈骨鎮壓心魔,大司命如今也要做一件相似的事情,不過她不僅要将靈脈再度封印,還要永絕後患。
就如上古時期有先聖治水,宜疏不宜堵,平息靈脈戾氣的最好方法就是令其意識徹底與天地相融,讓它成為山川河流的一部分,無情道的道心恰能辦到這一點。
隔着漆黑的長夜,阮冰心向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眼,晏明殊被這一眼看得心驚肉跳,心中蓦地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不顧危險直接沖到靈力屏障之外,卻被一股來自阮冰心的無形力量擋住,無法向前一步。
“師父,不要!”
晏明殊那張薄情寡欲的面容上終于浮現出難以遏制的驚慌之色,阮冰心卻隻是靜靜地看着他笑,她一手牽住捆着靈脈的鎖鍊,另一隻手輕輕拔下插在發髻上的一朵小花。她是九州無情道第一人,卻打扮得一點也不像無情道,她總是簪花,而且都是剛折下不久的鮮花。
阮冰心今日别在發間的是含苞待放的金色仙客來,她無論何時身上總是洋溢着早春的生機與柔情,神色慈悲得好似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她将手中的花枝一揚,那朵光華流轉的金色小花宛如九天之外的仙客一般輕盈地落于自己的弟子面前。
晏明殊注視着眼前的花枝,瞬間明白了阮冰心的用意——佛經中有這樣一段記述,昔有世尊靈山說法,手中拈花,台下衆人唯有摩诃迦葉面露微笑,一念悟道。在釋門中,迦葉尊者被稱為最無執着之念者。而今阮冰心即将殉道,但大司命之位仍需傳承,她要晏明殊接過她的衣缽。
隻是,入無情之道者需放下一切。
“不,師父,我不要!”晏明殊跟随阮冰心修行了百餘年,作為司命門下最出類拔萃的弟子,他自然明白自己終有一日将會接過師父的傳承。他曾自認為已經修得清淨無欲,但真正到了這一刻才發現難以割舍之物原來如此之多,就比如這份師徒情義。
若放在曾經,晏明殊是不畏懼的,因為這條漫漫長路的前方始終有人指引着他,而今眼前那一點燈火行将熄滅,前路茫茫唯餘他一人。
阮冰心沒有責難,反而安靜地笑了,“明殊,你不會後悔的。”
晏明殊的聲音有些發抖,“師父,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大司命啊。”阮冰心一點腳尖從龐大的龍首上躍下,輕盈地浮在靈脈的眉心處,伸手撫摸着那比她身體還要大的金色鱗片,好似一位安撫孩童的母親,“曆代大司命知天下事,我們或許緘口不言,沉默終生,但是……”
“大司命從不說假話。”
阮冰心用額頭輕柔地抵住靈脈眉心的鱗片,一股玄妙的力量自接觸之處源源不斷地湧入靈脈中,那巨龍周身缭繞的黑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散去,與此同時,阮冰心的身影也逐漸變得透明。
晏明殊眼前蒙上一層水霧,将阮冰心的背影模糊成斑駁的色塊,大司命仍是一身柔嫩的鵝黃色,梳着少女的發髻,簪着還挂着露水的鮮花,宛如一個即将出門踏青的小姑娘。
隻是這趟遠門,今日一去,此生無歸路。
晏明殊緩緩拿起懸在面前的花枝,縱使他心中是抗拒的,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就像歸墟之人祖祖輩輩守護着心魔的封印一樣,他知道必須有人這樣做,隻是那個人恰好是他罷了。
他觸及花枝的瞬間,仙客來的花瓣驟然凋落,而後化為一縷淡金色的流光沒入他的眉心。
他接過了師父的衣缽,成為了下一代大司命,也明白了一些事情,無情道并非冷酷的、寡情的,而是圓滿的、清淨的、慈祥而喜愛的。令晏明殊意外的是,當他接過傳承的瞬間,列祖列宗的過往跨越萬古洪荒而來,宛如洛水決堤,沛然莫禦——那是阮冰心的記憶,乃至曆代大司命的記憶。
這世間最厚重的,莫過于歲月。
這一刻,他忽然間懂了阮冰心方才那句“你不會後悔”是什麼意思了。千年、萬年來曆代大司命都傳承着先輩的記憶,因而得以知曉天下之事,他們縱覽彼此的一生,知曉對方的全部,也成為了他們的先輩。
天聞閣曆代大司命其實都是一個人啊!
晏明殊追尋着祖輩的記憶,透過最初建立天聞閣之人的眼睛看到了一個人,識海中祖輩的聲音交織着告訴他,那是元初仙君,然後他聽見初代大司命對那位仙君喊了一聲——
“師父。”
阮冰心曾對舒懷玉說過,天聞閣與歸墟淵源很深,初代大司命本就是元初仙君的弟子之一啊。
那一瞬光陰仿佛被無限拉長,晏明殊還目睹了另一件往事——上古神魔大戰之末,元初仙君以靈骨封□□魔,但九州地脈受橫行的魔氣經年累月摧殘,山河早已殘破不堪,于是仙君将世上最後一隻真龍的龍魂封入大地,化為靈脈滋養萬裡河山。正因為封印者是元初仙君,以其靈骨為陣眼的陣法才得以克制靈脈,歸墟的劍法才擁有撼動靈脈的力量。
命運是一條咬尾的蛇,先輩種下的因,終究還是後人去還了。
夜空中,阮冰心用近乎透明的手指輕輕拽着因緣鎖,拉扯着平靜下來的靈脈一齊從空中墜落,無聲無息地沉入大地,她最後向舒懷玉遞出極為溫柔的一眼,甯靜的眼眸中水光湧動,宛如慈悲的甘霖。
人間俯仰數百年,一片冰心仍在玉壺。
在大司命身影徹底消失不見的前一刻,舒懷玉耳畔忽然響起一句隻有自己能聽見的低語,這句話阮冰心先前就對她說過——
“願一切在你們這一代終結……”
仙人垂淚,真龍俯首。晏明殊目睹着金色的靈脈重新回歸大地,眼底的萬千心緒在無情道道心的引導下悄然無聲地轉化為一種超脫了一切的博愛,他望着阮冰心消失的地方,同樣露出一個含淚的微笑。
和他故去的師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