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懷玉睜開眼,手中的線香已燃到盡頭,一點火星将指尖灼得微紅,她盯着那一豆火光,思緒飄至數月前那個南塘的傍晚。沈明澈說他曾在廟裡敲過木魚,當時她隻當是在胡扯,現在想來,那人似乎經常以一種不經意的語氣說着自己的過去,而她卻總将其當成不着邊際的玩笑話。
外面雨已經停了,遠處隐約傳來說話聲,她回頭正看見居士穿戴好鬥笠站在大殿外,旁邊多了一位老僧,二人似在交談,老僧看起來比那居士年長許多,神色卻分外恭敬。
舒懷玉此時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居士身上,原因無他,那人的樣貌完全就是方才往事中老和尚的年輕版本。
隻聽老僧合掌道:“法師既也修持佛法,不如便在這寺中住下。”
那居士聽了哈哈一笑,“此生不上如來座,收拾山河亦要人。走了!”言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
舒懷玉見狀連忙追了出去,可那居士出了山門便不見蹤影,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舒懷玉轉過身,老僧在她面前站定,合掌行了個禮。
舒懷玉注視着眼前的老者,依稀能從眉眼間窺見幾分曾經的少年模樣,修士壽元悠長,對時間流逝感觸并不深刻,而如今她心中忽然生出萬千感慨——人生可憐,流光一瞬,華表千年。曾經鮮活的少年,好似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垂垂老矣。
明.慧禅師似是看出她有許多疑惑,便道:“施主請随我來吧。”
舒懷玉跟随明.慧禅師走進大殿,這才發現案幾上供奉的那枚舍利已悄無聲息地碎了,明.慧禅師見了,面上并無意外之色,隻是默默用布巾把舍利碎片包好收了起來。而後,他領着舒懷玉穿過大殿,進了後院的僧房。
舒懷玉環顧四周,屋内陳設與幾十年前别無二緻,仿佛就在昨日,這房間内還傳出過那人沒心沒肺的笑聲。明.慧禅師引她在桌案前坐下,小沙彌給兩人倒上茶後悄悄地站在門邊沒有離開,好奇地往屋内窺探。
明.慧禅師見了也沒有阻攔,輕輕抿了口茶水,“施主想問什麼便問吧。”
舒懷玉也沒客氣,當即開門見山道:“方才那位居士可是臨濟仙君?”
“是,也不是。”明.慧禅師靜靜注視着杯中漂浮的茶梗,“他是再來之人。”
再來人是佛家用語,既乘願再來之人,可以理解為得道之人往生西方極樂後,再重新來到這個婆娑世界幫扶衆生。
聽到這個答案後,舒懷玉心中不但沒有明朗反倒更覺得荒唐,修士普遍認為飛升的仙君可以擺脫生死束縛,超脫六合之外。她從沒想過飛升,倒覺得無所謂,可世間大多修士都以長生為目标焚膏繼晷地苦修,若是知曉飛升之人也脫離不了三世因果、六道輪回,修來修去還是普通人一個,不知會不會紛紛道心崩塌,走火入魔。
半響後,她又問道:“大師,這須彌山與須彌秘境又有什麼關聯?”
明.慧禅師微微一笑,語氣不疾不徐,恍若揭曉一個謎底,“這裡才是真正的須彌秘境。”
舒懷玉心中本有所猜測,聽明.慧禅師道出後依然有些詫異,她原本推測須彌山位于須彌秘境之中,卻沒想到這山竟是秘境本身。那之前他們進入的那方空間又是什麼?
明.慧禅師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釋道:“千年之前,有先聖曾斬蜚獸于太山,先聖飛升之後,埋骨此地,仙曆遂更疊為臨濟。”
舒懷玉點點頭,這個故事修真界人人都知曉。
“可世人不知,他們口中相傳的秘境實則為蜚獸遺骸演化來的一方空間。”
舒懷玉聞言,霎那間腦海中像是有道閃電劈過,怪不得那秘境有自主意識,怪不得會吞噬修士的生機和遺體,如果把這一切看作死去的巨獸在孕育新的生命,那所有異常都解釋得通了。可她剛覺得撥雲見日,新的疑惑再度湧上心頭——那留下銘文和陣法的人究竟想利用秘境做些什麼?
她沉默了一會兒,明.慧禅師也沒打擾,一個人悠然地啜着杯中茶水,直到面前的熱茶徹底放涼,舒懷玉終于再度開口,“大師,我方才看到一段過往,您和令師救過的那位修士,我認得。”
“他是……”言至此處,舒懷玉忽然不知該如何措辭,她抿了一口涼透的茶水,輕聲道:“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很重要的朋友。”
明.慧禅師笑得很慈祥,一副“我懂我懂”的樣子,“就是道侶嘛,直說便好了。”
舒懷玉沒想到這七老八十的和尚思想竟如此開放,頓時被茶水嗆了個死去活來。道侶,當初在點蒼山相遇後沈明澈便用這個字眼開過玩笑,當時不過一笑了之,而今再度聽到這兩個字時,她心尖卻顫了又顫。
舒懷玉放在桌案下的手默默攥緊了衣擺,卻沒有否認,而是擡頭直視明.慧禅師的眼睛,毫不掩飾地鄭重點了點頭,“嗯,道侶。”
明.慧禅師“哦”了一聲,道:“那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