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歲月甯靜悠長,距離沈明澈來寺裡那日已輪轉過五個春秋,彼時動不動就被他惹得火冒三丈的小和尚已經褪去少年的青澀稚嫩,漸漸沉穩下來,初具得道高僧的模樣。
然而五年過去,沈明澈的容貌卻沒有絲毫改變,仿佛一個被時間遺忘的人,光陰好似無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雕琢的痕迹。即便是沒心沒肺如他,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異于常人,他也曾試圖回憶過往,可記憶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宛如霧裡看花,什麼都看不真切。
不知為何,沈明澈如饑似渴地貪戀着現在平靜的日子,他冥冥之中有種預感,如果想起了過往,便再也回不到如今的安甯了。既然如此,他便不去想了。沈明澈不想,明.慧和老和尚也從不過問,三人心照不宣地維持着這份來之不易的甯靜,明.慧曾以為這種平靜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那個春天。
暮春時節,落英缤紛,沈明澈和明.慧正一人背着一個竹簍走在山間的羊腸小路上,時不時用探路的竹杖撥弄腳下的草叢,以防被蛇咬。這座山很大,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盡頭,魚蟲鳥獸一應俱全,仿佛自成一個小世界,寺中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能從山裡取得。
山中有不少野茶樹,他們此行就是去采春茶,沈明澈嘴裡叼着片嫩綠的葉子,孜孜不倦卷地用催人尿下的小曲禍害明.慧的耳朵。明.慧其實很有慧根,這幾年勤加修持,早就免疫了沈明澈的各種騷擾,在對方的魔音貫耳之下仍泰然自若。
“唉。”沈明澈歎了口氣。
明.慧沒有說話。
“唉。”
“唉。”
直到沈明澈耷拉着腦袋長歎第三聲時,走在前面的明.慧終于轉身問道:“怎麼了?”
“沒怎麼。”沈明澈将銜在口中的葉子吐出來,“就是覺得你越長大越沒意思了。”
他還是很懷念從前那個一點就炸的小少年的。
沈明澈頗為擔憂地問道:“照這架勢,你最後該不會修成廟裡的泥巴像吧?”
明.慧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沈明澈這句話看似無禮荒唐,但其實是個可以好好參一參的話頭,師父常說佛法未必要在經書上求,世間一切事處處都可以讓人悟道。
他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反問道:“你覺得我師父無趣嗎?”
沈明澈聞言,昔日老和尚在地上挖溝絆了他個兩腳朝天的情景曆曆在目,“有趣,童心未泯,你師父是個妙人。”
“但是……”沈明澈伸手在自己胸口比劃了一下,“那時你還隻有這麼一丁點,摸起來比現在方便多了。”
他慣常順手将小和尚的光頭當珠子盤,并且絲毫沒覺得自己對出家人不敬。
“你也長大了啊。”
長大的潛台詞是老去,幾十載雁去雁來,風華正茂的少年也終會垂垂老矣,而他如同光陰中的看客,靜觀幕開幕落。
明.慧聽出沈明澈話中的意思,出家人講三世因果、六道輪回,對生老病死向來看得很開,便道:“佛曰,無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沈明澈捂住耳朵,“不聽不聽,和尚念經。”
明.慧知道這人一貫朽木不可雕也,懶得和他計較,隻是笑了笑道:“無論長大與否,我還是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就當明.慧還要說些什麼時,沈明澈突然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嘴,明.慧不知這人又要搞什麼幺蛾子,剛“嗚”了兩聲卻見沈明澈将食指豎在嘴邊擺了個噤聲的手勢,神情嚴肅不似玩鬧。
明.慧見狀迅速安靜下來,順着沈明澈的視線往密林深處看去,黑黢黢的樹林中隐約傳來樹枝被踩斷的細響。明.慧不笨,瞬間反應過來——這山中什麼飛禽走獸都有,他們這次走得比往常遠了些,應是遇上猛獸了。
雖然說佛門中人不過多看重生死,但這并不意味着他非常樂意為林中猛獸加餐一頓,明.慧将竹杖橫在胸前,深吸一口氣注視着聲音的來源。
沈明澈握着竹杖将明.慧攔在身後,從這個角度,明.慧發現他拿着竹杖的手勢很特别,他小時候曾在外流浪過一段時間,跟三教九流都打過交道,隐約覺得沈明澈這個不經意間擺出的姿勢很像那些江湖人拿劍的動作。
沈明澈護着明.慧一步一步緩緩後退,密林中的腳步聲也随之由遠及近,一個龐然大物漸漸現出輪廓——是一隻虎。
大概是因為這山林是一方風水寶地,那老虎體型十分壯碩,皮毛油光水滑,一雙綠幽幽的眼睛饒有趣味地盯着他們。
他們退一步,老虎便跟一步。眼下最好的情況是,他們倆不慎誤入老虎的領地,老虎出于對主權的捍衛,要将他們驅逐出去。但很快,明.慧發現他們遠比想象的要倒黴,老虎已經跟着他們走了快百步,并且越來越近,絲毫沒有放他們走的意思。
所以,眼下的情況大概是,它餓了。
明.慧屏息凝神地再次往後退了一步,“咔嚓”一聲踩斷一根枯枝,這一聲脆響宛如一個信号,沈明澈身體驟然緊繃,與此同時,那老虎遽然拱起後背向他們猛撲過來。
“快走!”沈明澈眼疾手快地用竹杖一掼明.慧的後背,将他扒拉出去好幾步遠,下一個瞬間,明.慧隻見一道殘影閃過,沈明澈手中竹杖不知怎麼迅速調轉方向,在空中掄過一條弧線,險險架住老虎的利爪。
一人一虎距離極近,沈明澈甚至能聞到對方嘴裡腐臭的氣息。
明.慧吃了一驚,不是被猛虎吓住,而是被沈明澈震住了——不是,這看着一陣風都能刮跑的人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沈明澈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這份膽識與身手,但他無需思考,身體便自己動了,一招一式行雲流水毫不滞澀,就仿佛曾經千錘百煉過一樣。猛虎本來以為遇到一頓開胃菜,沒想到卻咬着一顆硌牙的石頭,頓時兇性大發,往旁邊一跳,仰天長嘯一聲再度向沈明澈撲來。
老虎的速度極快,宛如一道黃色閃電,明.慧幫不上任何忙隻能幹着急,可沈明澈卻冷靜得出奇,那是一種經常遊走在生死邊緣的人才具備的遊刃有餘。老虎這次改變了策略,一抓向沈明澈面門拍了過來,沈明澈橫在胸前的竹杖竟被虎爪的大力攔腰折斷。
沈明澈迅速往後一躍,步伐輕盈宛如憑虛禦風,他将斷成兩截的竹杖猛地往老虎身上擲去,那竹竿竟被他扔出了羽箭的破風聲,老虎往側邊敏捷一躍,卻還是被劃傷皮肉,身上頓時見了血。
沈明澈本以為它會因此知難而退,可沒想到此舉反而将其徹底激怒,老虎咆哮着再度迎面咬來,可他手中已沒了武器。
就在這時,他身後突然傳來明.慧的聲音——“接着!”
沈明澈頭也不回,全靠聽聲辯位卻穩穩接住明.慧扔過來的竹杖,而這時猛虎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二者距離之近已容不得他采用任何招式。
生死之際,沈明澈卻絲毫沒有慌亂,他順勢往後一倒,同時手中竹杖飛快地豎起對準猛虎的頭顱,下一個瞬間,他直接被撲倒在地,溫熱的鮮血濺了一臉,而老虎趴在他身上,不動了。
明.慧見狀也顧不上去看那老虎死沒死透,猛地揪住老虎尾巴往旁邊拖,可拽了半天愣是沒拽動,他跑到側邊使出渾身解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将老虎的屍體從沈明澈身上翻開。
“沈明澈,你怎麼樣了?”明.慧見沈明澈躺在地上不動也不說話,連忙伸手拉他起來,卻被對方擡手擋住,明.慧一愣,就這麼蹲在地上,擔憂地望着他。
過了半響,沈明澈緩緩從地上爬起來,他摸了摸臉頰,輕輕攤開掌心,靜靜注視着滿手鮮紅,一言不發。
血色,那是他無比熟悉的顔色。那個瞬間,仿佛有一道閘門打開了,那些被暫且抛之腦後的過往紛至沓來,各種斷斷續續的記憶一齊湧上來,他按着劇痛的太陽穴,臉色一陣發白。
“沈明澈?沈明澈……”
不知過了多久,頭痛逐漸減輕,沈明澈才回過神來發現明.慧在喊他。
“我沒事,回去吧。”他将染血的竹杖仍在地上,也不管老虎的屍體,沉默地徑自走了,深一腳淺一腳,像個跌跌撞撞的醉漢,明.慧連忙跟上,幾次想說話卻不知如何開口。
最終,二人一路無言。
回到寺裡後,明.慧瞧着沈明澈的狀态實在有點吓人,便将他拽到師父面前講了方才發生的事情,不知是因為和猛虎一番搏鬥還是一直塵封的記憶驟然松動,沈明澈眼底透着深深的倦色,全程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