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舒懷玉看着他打開屋内角落裡的一個木箱,在裡邊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三個好像是木魚的玩意。
之所以說是“好像”,是因為那三個傷眼的東西各有各的一言難盡。第一位仁兄是舒懷玉在那段過往中看到的“大眼仔”,一雙大眼珠子時隔幾十年依舊炯炯有神。舒懷玉嘴角一抽,默默将視線投向下一位受害者。
隻見閃亮登場的第二位腦門上畫了個“王”字,兩側還粘了些短短的草繩充當胡須,蔫頭搭腦的也不知是老虎還是病貓。
然而,緊随其後的第三位“死狀”更為凄慘,直接從頭頂裂了條縫。舒懷玉回想起那段記憶中,沈明澈沒事總搶小和尚的木魚敲小曲玩,一個人鬧騰出了整個戲班子的架勢,這難不成是直接用力過猛給敲成兩半了?!
沈明澈是誰啊?誰跟他是道侶啊?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舒懷玉沉默了一會兒,罷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認了,認栽了。過了半響,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大師……我賠。”
明.慧禅師聽了哈哈一笑,随意擺了擺手,“說笑而已,施主莫要當真。”
“大師,但那個人現在已經……”舒懷玉話說了一半便沒聲了,即便事到如今,她仍不願意将沈明澈與那個字眼聯系在一起,總是不死心地抱着一絲幻想,可又不敢太過相信。
明.慧禅師聽懂了舒懷玉話語中的未竟之意,雪白的眉毛微微顫了顫,“是嗎,這樣啊……”
他合掌誦了聲佛号,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舒懷玉,而對方此時神色中并無悲意流露,隻是在那不真實感的包圍之下略有些恍惚。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明.慧禅師讓守在門口的小沙彌又沏了一壺茶,而後用濾網将茶梗和茶葉盡數濾了出去。
“施主請看這杯茶。”明.慧禅師指着淡黃色的茶水道:“原是一杯清水,浸泡了茶葉之後變成了這般顔色,即便将茶葉濾出,它成色依舊不變。”
即便改變你的人不在了,但你的成長并不會随着那人的離去而消失,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相伴呢?
舒懷玉安靜地注視着杯中蕩漾的水波,久久不語。明.慧禅師見狀并沒有去打擾她,而是道:“山中天氣涼,施主可先将濕衣服換下。”言罷,他便帶着小沙彌走出廂房将門輕輕帶上。
舒懷玉獨自在屋内坐了許久,直到暮色四合,一鞭殘照,斜陽穿過窗棂落在她臉上,有些刺眼,她輕輕活動了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衣服已經不再滴水,卻還是濕漉漉地箍在身上,不大舒服。
她正想從儲物法器中找一套幹淨衣服換上,一個東西卻從袖中滑落掉到地上——是沈明澈的儲物戒。她彎腰将儲物戒撿起,正想收好,卻忽然心中一動,将神識探了進去,既然沈明澈都送給她了,看一下也無妨吧。一個人儲物法器裡裝的東西往往反映了他私下的生活,舒懷玉好奇之餘竟莫名有些緊張。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舒懷玉的日子都過得十分簡樸,儲物法器裡也沒多少東西,而沈明澈的儲物戒卻令她大開眼界。除了些常規丹藥和靈石外,淨是些雞零狗碎的玩意,舒懷玉覺得有些好笑,莫非孔雀也有蓄窩築巢的習性?
然而,當她神識掃過角落處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摞衣物時,突然愣住了。那些衣服淨是些姑娘家的樣式,從華美繁複到素淨簡樸一應俱全,少說也有十來套,都是嶄新的,而且都是她恰好能穿的尺寸。
舒懷玉靜靜地注視着那些衣裙,仿佛看見那人悄摸摸去成衣店挑布料、選樣式時既雀躍又緊張還帶着些許得意的神情,她站在空無一人的廂房中,忽然癡癡地笑了——那是她從來沒有露出過的表情。最終,她挑了一襲天青色的衣裙,除了袖口處點綴着一枝白梅的繡紋,素淨得沒有任何花樣。
舒懷玉推門走出,内心仿佛被新雨洗過一般,明淨澄澈。晚風拂過庭院,吹落了幾朵栀子,雪白的花瓣被微風卷着,擦過她的發梢。那一刻,她心中忽然湧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受,仿佛整個世界都向她奔湧而來,又好像她便是這天地。
舒懷玉自己還未反應過來,赤霄劍便已被她握在手中,落日餘晖中,斜長的影子在地面上浮動,那光影的變幻起初十分舒緩,随後越來越快,直到徹底看不清楚——那正是師父所傳劍法的第一式。
繁花零落成泥卻無絲毫怨忿,故而稱“落花無言”。時至今日,她終于真正領悟了這一式的含義——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之後仍歸于甯靜。
庭院的角落裡,小沙彌呆呆地看着她出劍的樣子,一時間竟看愣了——
如見仙人之姿。
最終,舒懷玉的動作漸漸停下,收式的瞬間,她仿佛與什麼渺遠的事物産生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耳畔忽然傳來風過空谷的呼嘯聲,鼻息間撲滿了大海的鹹腥味。這一切她太熟悉了,曾于無數個夜晚魂牽夢繞,那是歸墟的聲音與歸墟的味道。
聲音和氣味持續了許久才散去,久到舒懷玉可以确信這并不是她的幻覺。她忽然想起師父曾在那封托孤之信中交代她好好練劍。
或許,等她把劍練好了,歸墟就真的能回來了。
舒懷玉在庭院中站了許久,直到池月東上,清輝灑落,勾勒出一個如圭如璧的輪廓,月色如銀,照人如畫,她總是含着霜雪的眼眸中矜嚴消盡,甚至帶上了幾分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