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記得,那年他十三歲,早秋時節,也下了場雨,雨打疏葉,寒意漸濃。那天他如往常一樣,跟着師父披蓑戴笠沿着山中小徑行路。
明.慧的師父是個相貌平平的老僧,長了張大衆臉,仿佛在人海中一轉身便會消失不見,全身上下唯一特别的就是那雙眼睛,和藹卻深邃,裡邊仿佛藏了大千世界,奔湧過八萬四千星河。
山中氣候無定數,十裡不同天,方才還豔陽高照,轉個山頭便可能大雨滂沱,山中本就無路,幾條小徑都是人走出來的,辄一下雨更是泥濘不堪。
這幾日師父常帶着他到山裡采藥草,明.慧覺着自家師父大概有什麼未蔔先知的神通,往日一同出門時總能恰巧避開下雨的時辰,可今日不知怎地,眼見着外邊天色陰沉下來,師父卻要帶他出去。明.慧起初還擔心雨天路滑,師父一大把年紀萬一摔出個好歹怎麼辦,可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老和尚年過花甲,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連根竹杖都不拿,卻如履平地,反倒是明.慧沒看好路,一不留神摔了個狗啃泥。
明.慧抹了抹臉上的泥水,卻越抹越花,他揚起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問師父道:“師父,我們今天出來是做什麼呀?”
“今日有遠客來。”老和尚的聲音不大,帶着些上了年紀之人特有的沙啞,卻一點也不蒼老,反倒中氣十足,顯得精神矍铄。
明.慧眼前一亮,他跟師父出家了四五年,寺裡一直冷冷清清,隻有他和師父兩人,他時常覺得自己也快活成蓮台上的泥塑像了。□□曾經問過師父能不能去山外看看,師父說可以,但要再過幾年,因為這山出去便再也回不來了,等他長大成人再決定是去是留。
明.慧覺得師父說得有點玄乎,一座山而已,為什麼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又不是漁夫誤入的桃花源。但出家人不打诳語,□□知道師父不會騙人,他自幼失了怙恃,和師父相依為命多年,哪怕要離開也是等師父圓寂之後。
“什麼客人呀?”明.慧期待地問道。
老和尚笑笑不說話,明.慧見了很懂事地不再發問,他跟随師父修持了幾年佛法,隐隐約約懂了些不可言說之物,反正過會兒就能見着人,他也不急這一時半刻。
又走了小半個時辰,漸聞水聲潺潺,一條小溪自山間蜿蜒而下,雨點打在水面,跳起朵朵淡紅色的水花,草木味和土腥氣間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鐵鏽味。
“師父,這……”明.慧看着泛紅的溪水,猶疑不定地看了看他的師父。
老和尚的神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似是早已預想到一切,無言地沿着溪流向上遊走去,明.慧心裡一陣不安,連忙跟上師父的步伐。
越往上走,溪水越紅,空氣中的血腥味越重,明.慧自幼出家,從沒見過這般場景,在心中一遍遍默誦經文強行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慌張。
忽然間,遠處一個紅色的東西撞入視野中,明.慧心中一驚,經文都不知念到哪一段了,他定眼一看,好像是個人。
他三步并作兩步急急跑過去,隻見溪水邊一個年輕人裹在一團赤紅之中,清澈的溪水從他身下流過後盡數變成血色。
那人亂七八糟的,長發和泥水血污攪合在一起糊在臉上,看不清相貌,他衣衫破爛不堪,裸露出的皮膚幾乎找不見一個完好的地方,胸前似是被利刃穿過,豁開一個明晃晃的血洞,能清楚地看到外翻的血肉。
一言概之,觸目驚心。
明.慧還沒跑到跟前雙腿便是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地上,但還是勉強保持理智,幾乎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哆哆嗦嗦地伸手撥開亂發探了探那人的鼻息,不知是那人氣息過于微弱,還是他太緊張,竟沒試出究竟還有沒有氣。
他轉過頭驚疑不定地望向走來的老和尚,“師父,這人……”
這人該不會就是所謂的客人吧?明.慧琢磨着要不要回去準備下做法事的器具。
即便見了這副駭人景象,老和尚依舊面色如常,“帶他走吧。”
就像是笃定那人沒有死一樣。
盡管知曉這大概是位陽間客人,明.慧心中依舊很怕,害怕一個不小心把人家折騰到了三途河對岸。他哆嗦着輕輕去擡那人的肩膀,可剛稍微用點力便聽見一聲骨骼的細微響動,他吓得僵在原地,松手也不是,接着擡也不是,感覺自己像是捧了個裂紋遍布的琉璃盞,稍有不慎便會稀裡嘩啦碎上一地。
“我來吧。”老和尚看出弟子的窘态,自如地接過那幾乎支離破碎的人,眼神中并無怖懼,悲憫之餘似乎還透着些若有若無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