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懷玉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灣淺淺的溪流中,天色不算陰暗,卻淅淅瀝瀝下着小雨,水珠打在她臉上,迷了眼睛。她想從水裡爬起,全身上下卻跟灌了鉛一樣沉重,手腳發冷發木,第一下竟沒起來,便幹脆躺在水裡怔怔地看天。
她方才看過的記憶太多,腦子裡一片渾渾噩噩,仿佛整個人被拆碎了、打散了,再重新捏出一具血肉,胡亂塞回皮囊裡。過了半響,舒懷玉終于攢足力氣從水裡爬起,發現方才躺過的泥地被染成一片赤色,她這才後知後覺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深淺不一的傷痕已愈合得不再流血,手臂斷裂的經脈也差不多續上,隻是指尖略微有些發麻,也不知道這是過了多長時間。
舒懷玉跪在岸邊,用手捧着半幹不淨的溪水搓了把臉,忽然間,她呆呆地盯着水中泛起漣漪的倒影,任手中捧起的水從指縫間滲盡——那顆本位于鎖骨下方的紅痣消失了。
血誓消失隻有兩種可能,其一,雙方承諾兌現,其二,一方死亡。舒懷玉愣了一會兒,突然發瘋似的催動所剩不多的靈力在體内找尋,可直到靈力徹底耗盡,奇迹也沒有發生,就連雙鏡蠱的痕迹也蕩然無存。
所有能讓她自欺欺人地幻想沈明澈還活着的證據一個都找不見了。
那人就如同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她隻記住了風裡帶來的花香,卻沒辦法将春風留下。
她在水邊跪了一會兒,什麼也沒去想,什麼也想不到。
直到手腳麻木得幾乎沒了知覺,舒懷玉才勉強找回一點清明,她掙紮着站起來,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碧濤如怒,風過有痕,她似乎在一個山谷裡。但這顯然不是她進入秘境前所在的地方,甚至好像連太山都不是。
舒懷玉依稀記得自己和陸濯明他們一起出了秘境,可眼下四周空無一人,她不知自己是被送到了哪裡。
忽然間,背後傳來一陣“啪嗒啪嗒”的聲音,舒懷玉轉頭去看,隻見一個穿着灰青色僧衣的小光頭撐着傘向這邊一路小跑。
小光頭莫約十二三歲,應是個小沙彌,他舉着傘跑到舒懷玉跟前,看見對方一身的狼藉,連忙将懷裡抱着的另一把傘撐開遞給她,憂心地問道:“仙君你還好嗎?”
聽見小沙彌叫她,舒懷玉心中一顫,忽然想起那段失而複得的記憶中,沈明澈說要喊她“仙君”,而自南境相逢之後,他也一直喜歡這麼叫。故人相見不相識,舒懷玉想象不出,沈明澈那時是怎樣一副心情。那人浪蕩是真浪蕩,長情也是真長情,她明明沒做什麼,卻被惦念了經年累月。
現在想來,他也真是怪,明明性子是那樣驕傲又張揚,在某些事上卻比她還要隐忍克制,每一次稍微吐露真心都要拐上十八個彎,試探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甚至……有些卑微。
“仙君?”小沙彌再度叫了她一聲。
舒懷玉回過神來,她不知這荒山野嶺是怎麼跑出個小孩的,但對方身上沒有半點靈力波動,的的确确是個普通少年。舒懷玉接過傘剛欲開口詢問,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她低低咳嗽了幾聲,啞着嗓子問道:“你怎知我是修士?”
小沙彌咧嘴笑了笑,露出一顆還沒長齊的豁牙,“師父說今天有玄門客人來,下雨了讓我帶把傘去接。”
舒懷玉心中有些詫異,“你師父是什麼人?”
“小和尚的師父自然是老和尚呀,法号叫‘□□’。”這次反倒輪到小沙彌感到意外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似是不知舒懷玉為何這麼問。
他很快又道:“這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停,先去寺裡避一避吧。”
若是放在平時,舒懷玉一定會先去尋陸濯明和柳青青他們,可是這會兒她心裡仿佛缺了一塊,空落落的,一時間竟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琢磨,便點了點頭跟在小沙彌身後。
山中有小路,曲徑通幽處,二人撐傘在斜風細雨中緩步徐行,耳畔響起陣陣穿林打葉之聲。舒懷玉默默聽着雨聲,紛亂的心緒定了定,便問小沙彌道:“這是哪裡?”
小沙彌答:“須彌山。”
舒懷玉心中一顫,忙問:“這裡跟須彌秘境有什麼關聯?”
“須彌秘境是哪啊?”小沙彌疑惑地問道。
舒懷玉換了個問法,“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小沙彌笑了,“說來話長,我曾經是個孤兒,前些年不太平,有人造反打仗,我們就往山裡逃,我跟大家跑散了,在山裡遇見師父,就跟着師父出了家。”
舒懷玉回憶了一下《天衍錄》的記述,小沙彌說的造反大概是長陽公主平定的西境叛亂。她推測小沙彌應是誤打誤撞地跑進了一處秘境,可就是不知為何西境的秘境突然跑到了東境和南境之交,這一切的答案大概隻能問他口中的“師父”了。
穿過一片竹林,隐約能看見蒼翠掩映之下的黛色瓦片,小沙彌遠遠一指,“就是那了,師父說他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寺裡也曾來過一個修士,是個特别好看的公子。”
特别好看的公子,舒懷玉再次情不自禁地想起沈明澈,她自嘲地笑了笑,跟着小沙彌順着石闆路向寺中走去。
古寺建在半山腰,灰牆黛瓦,磚縫青苔遍布,靜默地伫立在潇潇風雨中,宛如一位不知年歲的長者。
中州有名的寺廟過了山門後,往往彌勒殿、大雄寶殿、藥師佛殿一字排列,彌勒殿兩側各設鐘樓和鼓樓,而在大雄寶殿左右,祖師殿與伽藍殿遙相對望,藥師佛殿後方常為講法堂,東西兩偏殿分别供奉地藏王菩薩和觀音大士,寺院最後面則建有藏經閣,除此之外還有諸多僧房與行院供僧衆修持休息。
而眼前這座古寺樸素得甚至有些寒酸,三殿直接合一,也不知道諸天神佛擠在同一屋檐下會不會打架,後院隻有東西兩座廂房,條件可謂相當艱苦。不過舒懷玉很快發現,先不管佛菩薩們嫌不嫌擠得慌,僧人倒是絲毫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因為自打她進了山門,連半個人影都沒見着,這座寺裡住着的大概隻有小沙彌和他的師父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