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一路上過于提心吊膽,甚至記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與師父一起将那人弄回去的,反正大概是師父背着人,他在後邊扶着。雖然那人看起來很瘦,但畢竟身量颀長,他要是背着都很吃力,明.慧不知道師父一個老者是哪裡來的這番力氣。
胡思亂想間,明.慧忽然問了一句,“師父,您該不會真像經文裡講的佛菩薩們一樣有神通吧。”
老和尚背着人,氣息卻絲毫不粗重,言語間依舊平和從容,“佛法如燭火,神通隻是燭火燃燒時産生的黑煙,潛心修法,一切便有了,莫要被煙塵迷了眼。”
明.慧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在回寺裡的途中,一路無言。
回到寺中後,明.慧将那人小心地安置在榻上,将幹淨布巾用熱水燙過後給他擦了擦臉,洗去泥水和血污後,明.慧看着那張臉怔怔地出神,可能是太久沒見過除師父以外的人了,他一時間隻覺得驚為天人。讓人想起早春的夜裡,微風拂過水面,卷起岸邊一朵花的幽香。
江空月靜瑤光碎,牡丹滿欄如雪來。
明.慧有些不合時宜地聯想到經文中所說的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如果佛菩薩有人間化身,大概就會長成這樣吧。
就在明.慧出神時,老和尚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側,明.慧吓了一跳,這才想起此時不是發呆的時候,要是有什麼差池,眼前隻剩半口氣的人真要跟佛祖們一起歸西。
老和尚拿出一個小布包放在案幾上,展開後露出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他吩咐明.慧去将前幾日晾曬的藥草煎了,明.慧連連點頭,一路小跑出去熬藥,邊忙活邊琢磨——這事實在太不尋常,就好像師父老早就知道會“偶遇”這人一樣。
兩個時辰後,當他端着滾燙的碗快步走進來時,隻見榻上躺着的人已經變成了一隻大刺猬。明.慧害怕打擾師父,便悄悄将藥碗放在案幾上,屏息凝神地退到一邊。
老和尚旁若無人,施針的手依舊很穩,絲毫看不出他上了年紀,明.慧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根根銀針,莫名覺得每一針落下時,天地間仿佛有什麼東西随之注入那人體内,但他看不見,聽不到,也說不上來。
當滾燙的藥湯漸漸放溫時,老和尚抽出了布包裡的最後一根針,閃着銀光的纖細針尖刺入眉心印堂穴時,那人的眼睫忽然顫了一下,明.慧差點歡呼出聲,連忙捂住自己的嘴,緊繃的心弦驟然松懈下來後,才發現後背早就被汗水浸透,雙腿站得又酸又麻。
可那人也隻是抖動了一下睫毛而已。老和尚依舊波瀾不驚,一根一根将銀針取下收回布包裡,他交代明.慧将那人外傷處理好後把藥湯喂下去,便兀自回大殿裡打坐去了,平靜得仿佛這場與閻王驚心動魄的博弈并未發生。
明.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一碗藥湯灌了進去,滿懷期待地等着師父妙手回春後的奇迹。
可沒成想一等便是一年。
老和尚最開始每天施一次針,每次拔針後都是一碗藥湯灌下去,到後來三日一次,再到一月一次,那人始終沒有醒來的迹象,要不是能漸漸探到鼻息,明.慧甚至想跟師父提議直接超度。
終于,待到銀杏再度金黃,丹桂重新飄香,一個傍晚,明.慧喂完藥後順帶着将房間打掃了一遍,臨走前合上房門時習慣性地朝榻上躺着的人看了一眼,卻在昏暗中看到了一雙微睜的明淨眼眸,他動作一僵,差點把藥碗打了。
明.慧以為自己眼花了,屏息凝神地湊近,伸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那人好像看不太清,隻有離得極近才會做出反應,但他确确實實眨眼了。明.慧心髒一陣狂跳,立馬就想沖出去告訴師父,可一擡腿才想起師父正在打坐,他不好驚擾,便退到那人跟前,輕輕問道:“你……感覺如何?”
那人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是聽不見,明.慧隻好又湊近了些,幾乎貼着他的耳朵喊道:“你——感——覺——怎——麼——樣——”
那人終于聽清了,接着在明.慧驚愕的目光中吐了吐舌頭——
苦。
那人醒來的第一個月,感官衰微,睡時總比醒時多,明.慧卻覺着這樣也挺好,反正他看不見也聽不清,醒着也遭罪,還不如睡覺養神。又過了幾個月,那人五感漸漸恢複,能如常交流,他說自己名叫沈明澈,至于其他,一概不記得。
他的氣質和名字一樣,明媚清澈,說話風趣俏皮,但是……真的很能作妖,喋喋不休好似八哥,那股欠揍的招搖又像極了孔雀,而且每天都以苦為由逃避吃藥,明.慧一時分辨不出這人是個什麼物種,初見時“恍若神佛”的美好印象碎了一地。
假的,全是假的。
明.慧覺得,師父他老人家不是請了位客人,而是撿了個活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