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如此,人命關天她更無法坐視不理,可當她走近後卻愣住了——沒有預想中的群魔亂舞,不遠處的樹下半躺半靠着一個人。
舒懷玉沒有貿然行動,她在隐蔽處藏了好一會兒,見那人始終沒有動靜,這才橫劍于前謹慎地一步步靠近。樹下那人像是筋疲力竭了,等舒懷玉走到跟前,才極其遲緩地偏過頭擡眼和她對上視線。
那人面相不足弱冠,五官本明媚張揚,卻因蒼白的臉色平添了幾分恹倦,墨發逶迤在地,幾縷碎發緊貼在前額不住地往下滴水,一身染血的白衣被雨水浸透,緊緊箍在身上,更襯得他身形瘦削纖細。
若不是身上還缭繞着幾縷未散的黑煙,舒懷玉很難相信他與剛才放出魔氣的是同一個人,他眼神渙散,口中似是嗫嚅了句什麼,還沒等人聽清,便被狂風卷進了雨裡。
舒懷玉忽然發現,這人身下的泥土盡數被染成古銅色,淡紅色的泥水汩汩蜿蜒,她定眼一看,才發現他衣衫上有多處破口,而他身後扔着一把通體青碧的長劍,劍刃上還有尚未幹涸的血迹。
那人身上傷口的位置不似打鬥所緻,更像是自己刺傷的。舒懷玉恍然大悟,這人八成是修煉走岔了氣,一不小心走火入魔,因而自傷想靠痛覺保持清醒,這也解釋了魔氣為何反反複複。而他大概是剛剛受空潭瀉春的劍意影響,意識才恢複清明。
這時,那人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很輕——
“……我。”
“什麼?”舒懷玉側耳去聽。
“抱抱我,好嗎……”
舒懷玉愣了一下——她沒聽錯吧,這人讓她幹什麼?她猶疑不定地望向他,那人臉頰上從眼眶到下巴有兩道還未消退的紅痕,像是血迹,他眼神依舊空洞,嘴裡機械地重複着這一句話。
要是放在往常,哪個不認識的人忽然來這麼一句,她早一巴掌将其掄到兩裡開外了。可眼下這人不僅精神狀态堪憂,修為還高出她一個大境界,舒懷玉怕一不小心把人家刺激着了,再走火入魔她既賠不起也應付不過來。考慮到雙方的安全,她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跪坐于地張開手臂輕輕環住了對方。
舒懷玉本以為自己會非常抗拒,可那人既沒有掙紮也沒有伸手碰她一下,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片刻後忽然輕輕顫抖起來,竟是哭了,這反倒把她弄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舒懷玉哄人的經驗相當匮乏,把别人氣哭倒是頗為擅長,但此時摸着良心說話,舒懷玉覺得這人并不是自己惹哭的,但正因為如此,她更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一個從沒帶過娃的糙漢乍一接過新生的嬰兒,手腳都不知往何處安放。
這……難道也是修行路上磨練的一環?
舒懷玉本想出言勸解,但她實在拙于言語,想了半天也沒憋出個子醜寅卯,便索性将面前的人摟得更緊了些,也是這麼一緊才發現,這人的身子骨竟比看起來的還要單薄,仿佛随便一場暴雨都能将那腰身給打折了。
過了半響,那人身體蓦地一僵,似是徹底清醒過來,舒懷玉剛想松開手,可沒想到那人比她還緊張,腦袋猛地向後一仰,“咚”地撞在樹上,剛好和她四目相對。
那人生了一雙很特别的眼睛,輪廓有點像鳳眼,眼尾卻乖順地微微下垂,顯得昳麗但不咄咄逼人。他盯着舒懷玉失神片刻,似乎想起剛剛的失态,臉頰肉眼可見地湧上一抹绯紅,又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低頭别開視線,小聲說了句“得罪”。
舒懷玉向來看不慣别人矯情兮兮的樣子,她一個姑娘家還沒覺得怎麼,對方一個男人倒難為情上了,弄得她像是強搶民男的登徒子似的。但當她視線不經意間落在對方眼尾的點點潤澤上時,忽然不合時宜地覺得凡人話本裡寫的“我見猶憐”大概就是這副樣子吧。
正當她在心裡胡亂編排一出單刀赴會英雄救美的大戲時,那人扶着身側的樹幹站了起來,歉疚地笑了笑,“姑娘稍等,我這副樣子實在不好見人。”
言罷,那人往遠處快走幾步,又落了一道隔絕視聽的屏障,片刻後屏障解開,他出來時已換上一身落拓白衣,濕淋淋的長發也被淨身訣烘幹了。他無需掐避水訣,頭頂卻自然形成一道靈力屏障,将大雨隔絕在外。
那人一改方才的頹靡和慌張,仿佛換了個人似的,眉眼間甚至還多了幾分雀躍,他三步并作兩步蹦跶到舒懷玉跟前,露出一個明豔笑容,“鄙姓沈,上明下澈,方才不小心修煉走岔了氣,多謝姑娘相助。”
舒懷玉盯着眼前這位氣場和剛才判若兩人的沈公子,可謂是歎為觀止,腦海中的故事再度一轉——大俠英勇救美後卻發現,美人竟是個孔雀精!
她從小放養慣了,但在師姐的日夜熏陶之下也不至于不修邊幅,不過沈明澈這麼講究的還是第一次見,她像是發現了個稀有物種,一時之間隻覺得新奇。不過縱使内心戲演得再精彩,舒懷玉面上依然端着幾分淡漠疏離,含蓄地一點頭,就算是應過了。
沈明澈見舒懷玉不說話,唇角微微一勾,同時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将一道淨身訣倏地打到她身上,又用靈力凝成一道避雨屏障遮在她的頭頂。
“多謝。”舒懷玉淡淡道。
“是我該謝你,如此恩情沈某無以為報……”
“以身相許就大可不必。”舒懷玉脫口而出打斷了他,她覺得還是不要将這個故事發展成大俠把孔雀精娶回家比較好。
沈明澈聞言一愣,忽然“撲哧”笑出了聲,然後一發不可收拾,笑得花枝亂顫,直到不慎扯痛了身上的傷口,才“嘶”了一聲止住。
舒懷玉被這孔雀精笑得很不爽,正打算就此别過,卻聽沈明澈道:“這山裡不甚安全,若是要出去,我送姑娘一程吧,也順路。”
舒懷玉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頗為不悅地哼了一聲——我用得着你送?
但她确實是準備打道回府的,既然沈明澈也說要出去,她便不好直接把人晾着就走,便道:“好。”
沈明澈微微一笑,兩人便一同禦劍而行。
“不知可否請教姑娘姓名?”沈明澈踩着劍笑嘻嘻地在風雨中湊了過來,這時,風向很不巧地一變,他的長發頓時糊了舒懷玉滿臉。
舒懷玉悶悶地撥開沈明澈的頭發,鼻尖癢得不行,像被孔雀的大尾巴掃了,很想打噴嚏。師父囑咐過,出門在外不得對外人提及歸墟的存在,謹慎起見,她決定編一個假名。
就當舒懷玉正要開口時,沈明澈似是看出她的猶豫,笑道:“是我唐突了,既然姑娘不便說,我就喊仙君吧。”
這個稱呼其實在修士之間并不常用,平輩初次見面基本都喊“道友”,而“仙君”多是凡人對修士的敬稱,或是修士對飛升往聖的叫法。
舒懷玉沒有細想,随意點了點頭,她不拘小節,反正二人不過萍水相逢,出了這座山就各奔東西,一個臨時的稱呼随他喜歡,怎麼喊都無所謂。
從他們剛才遇見的地方禦劍到魍魉山與中州的邊界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沈明澈一路叽叽咕咕,那張鳥嘴就沒閉上過,舒懷玉則一戳一蹦哒,不想說的直接選擇沉默。不過沈明澈倒也沒問她是哪門哪派的弟子,她也不好奇沈明澈的來路。
二人出了魍魉山後行至山腳下的一間草棚,那棚子大概是給往來之人歇腳的,裡邊橫着幾張破桌爛椅,也沒個人看顧。
沈明澈向舒懷玉拱手見了個禮,“與仙君就此别過,來日有緣再會。”
舒懷玉點了點頭,正要轉身離開,身形卻忽然一滞,眼前随之蓦地一黑。
半響後,她再度睜眼,發現自己坐在一張椅子上,剛剛不知怎麼竟睡着了。舒懷玉猶疑地轉了一圈,心想自己怎麼如此疏于防備,她仔細回憶了一會兒,卻沒想起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舒懷玉沉思片刻,既然沒有異狀,那幹脆不想了,便直接朝中州的方向禦劍而去,殊不知遠處的山林中,一人捏着一柄玉骨折扇,怔怔地望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伫立許久。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沈明澈撥弄着扇面上一根瑩白絲線,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現在世上還不到有“沈明澈”的時候,有的隻能是星華宗主。
也罷,路是自己選的,大不了一條道走到黑,至少就在剛剛,他在這條路上還是見到了意料之外的好風景。
天幕低垂,風雨如晦,隻有沈明澈的一雙眼睛分外明亮,就像有人為他這盞快要燃盡的孤燈添了一勺燈油,焚膏繼晷地照耀着這條漫漫歧路。
但路再長總有盡時,沈明澈釋然一笑,等一切事了,他就能回家,家裡有師父,還有他奉若神明的仙君。
最終,他轉過身,獨自走入魑魅魍魉的故裡,将中州的通明燈火留在身後,清冷了幾千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