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震天動地般搖晃,鳳凰與符咒皆黯淡無光,被三人勉強撐開的空間裂縫不斷彌合。
“小明兒,你那兩位朋友是打算在這安家立業了嗎?”童疏宴用最後一點靈力補好符咒的缺口,咬牙切齒地問道。
“十個數,不能再多了。”維持空間裂縫的大部分壓力都在鳳岐身上,他語氣雖然平淡,口鼻中卻源源不斷地溢出血絲。
“嗯。”陸濯明艱難地點了下頭,他其實也是強弩之末,撫琴的指尖早已鮮血淋漓,蜉蝣琴瑩白的五弦被浸染得赤紅。
“十、九、八……”
快啊,快點啊……陸濯明在心裡拼命祈禱。
“三、二……”
“一!”
鳳凰虛影與符咒驟然碎成齑粉,三人再也支撐不住,鳳岐怕陸濯明不走,眼疾手快地攬過他的腰,還不忘用另一隻手揪住童疏宴的頭發,生拉硬拽把兩人往外拖。
“小雞崽子我跟你不共戴天啊啊啊!”在童疏宴的鬼哭狼嚎聲中,一道人影忽然從深坑中飛掠而出。
陸濯明來不及細看那是一個人還是兩個,心中巨石轟然落地的瞬間,疲憊從四肢百骸盡數湧上來将他淹沒。
總算是趕上了……
舒懷玉離開秘境的瞬間,眼前的一切驟然變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暈了還是進入了幻境,無數畫面雪花般地在眼前閃過。
看了一會兒之後,她恍然大悟,這是沈明澈的記憶片段。
舒懷玉目睹着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内心從驚愕到沉默。她忽然想起當初在點蒼山下的客棧裡,沈明澈故意戲弄讓她喊一聲“師兄”,她甚至不敢細想,那個人當時是懷着怎樣的情感說出這句話的。
他就是啊,明明就是啊。
沈明澈的記憶每結束一段,纏繞在舒懷玉無名指上的瑩白絲線就消散一根。畫面最終定格在滂沱大雨中,天上黑雲翻滾,地面血流成河,沈明澈孤身立于屍山血海中,伸手緩緩摘下染血的銀白面具,露出一雙枯涸的眼。
舒懷玉内心猛地一跳——這是玉瓊樓滅門時的景象。畫面中,沈明澈周身黑氣缭繞,濃密的眼睫輕眨一下,倏地滾落兩行血淚,舒懷玉分不清他是因魔心侵占神智而大開殺戒,還是因為血洗玉瓊樓才導緻道心動搖。
沈明澈留下的記憶片段中并沒有屠戮玉瓊樓的原因和經過,既然他說會将一切盡數相告,舒懷玉并不覺得對方會刻意隐瞞,那便隻能是……
他本人對這段經曆極度抗拒,下意識地要将其遺忘。更何況沈明澈後來在六門圍剿之下險些喪命,記憶受損也極有可能。
那這樣一來玉瓊樓之事很可能并非出于他的本願,而是另有隐情。
沈明澈默默将面具扔在地上,熟視無睹地從上面踏過,一聲脆響之後,精緻的雕花面具四分五裂,被鮮血浸染得赤紅的衣擺拖在身後,逶迤出一道血迹,他獨行于狂風驟雨之中,徒留一個蕭索的背影。
看到這裡,饒是以舒懷玉的定力也再忍不住了——那個曾經鮮衣怒馬、明媚張揚的少年郎絕不該是這幅模樣,她在一片漆黑中拼命朝前方的畫面追趕,可每向前跑一步,沈明澈的身影就退遠一步,任她如何伸手,都是竹籃打水,徒勞無功。
她抓不住任何一個人,過去是,現在也是。
終于,沈明澈的身影再也望不見,連同整個畫面一起消失到無窮遠,就像從小到大每個牽過她手的人一樣。舒懷玉呆呆地站在死寂的黑暗中,伫立許久,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
她生來頭一遭感到孤獨。
送别,送别。
舒懷玉忽然發覺自己從出生至今的人生一直在告别,告别,再告别,縱使她說不信命,但此時不得不承認,命運好像總是先給她一個甜棗,還沒等她品出來那點甜頭是什麼滋味,便狠狠掄一個大巴掌。
但舒懷玉轉念一想,似乎無論什麼時候她身邊總是有人的,從前有師父和師兄師姐,後來有顧盈然,再往後遇到了沈明澈,而未來柳青青或許能陪她走到最後。她一時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命苦還是命好。
經年漂泊,仿如風前絮,江上萍,歡也星零,悲也星零,不過一夢浮生。
這時,舒懷玉眼角餘光掃到一抹若有若無的微光,她低頭一看,發現無名指上竟還有一根絲線在飄蕩。可沈明澈的記憶不都看完了嗎?
舒懷玉正欲伸手去捉那根細線,瑩白絲線不待她動作反而猝不及防地鑽進她的眉心。霎那間,她仿佛當頭挨了一棍,頭痛欲裂,但她知道沈明澈不會害她,倒也沒去去阻攔,任憑那根絲線融入自己的識海。
蓦然間,她腦海中多了一段記憶,但與其說是看到了什麼,不如說是忽然重新回想起一段過往。
那時舒懷玉才剛凝神不久,得了師父的許可出門曆練十日,恰巧遊走到中州與北境之交,而後來她才知曉,她路過北境邊緣那日,正好是玉瓊樓被滅的那天。
中州與北境以魍魉山脈相隔,山北是妖魔鬼怪橫行處,山南為繡戶珠簾繁華城。
魍魉山顧名思義,裡頭盤踞着不少魔修、妖修和鬼修,但自從北境出了那神秘莫測的星華宗,大魔頭們被打得屁滾尿流紛紛俯首,隻得老老實實地在自己的地界呆着不敢往中州跑,魍魉山裡蹦跶的盡是些在北域搶地盤失敗後落荒而逃的雜兵。如此一來,這山反倒成了一方年輕修士曆練的好去處。
頭頂暴雨滂沱,舒懷玉掐着避水訣在山中疾行,修士凝神後方能禦物,她還沒過這個新鮮勁兒,一路風馳電掣興緻勃勃。
歸墟後山雖有諸多妖修,但都是自己人,大妖們懶得搭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這次出門甯晏清其實是為了讓她見識一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後熱血上頭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但是舒懷玉顯然沒有領會師父的深意,方才她剛端了一窩強擄凡人的魔修,狠狠過了一把行俠仗義的瘾,心裡痛快得不行,正尋思着哪兒還有她鋤強扶弱的地兒,就忽然發覺遠處的山林中源源不斷地溢出黑氣。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舒懷玉眼睛一亮,想都沒想便調轉方向朝那黑氣的來源禦劍飛去。
不過很快,她便發現自己托大了。那黑氣遠看不過炊煙似的一縷,舒懷玉靠近之後才發現整片林子都被濃郁得宛如實體的魔氣籠罩,對方的修為遠遠超過想象,她甚至分辨不清是那邊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要是常人見了這情狀早就知難而退了,但舒懷玉狗拿耗子的臭毛病又犯了,她小心翼翼地收斂好周身氣息從空中禦劍落下。舒懷玉此時迎難而上倒不是為了逞英雄,若此地真有大魔作亂,她更需打探一下情況,才好想辦法悄悄給周邊的小門派報信,也算有個防備。
隻是舒懷玉還是低估了黑霧中心之人的修為,她剛一落地,四周的魔氣便如感知到獵物的毒蛇般敏銳地從四面八方向她聚攏,她心弦猛然一繃,靈力瞬間湧出在周身形成屏障,魔氣凝成根根尖利的錐刺劈頭蓋臉地砸來,發出陣陣悶響。
就當舒懷玉要再次加強靈力屏障時,周遭魔氣忽然一滞,像受人操控一樣飛快地從她身邊退遠。舒懷玉一愣——這是幹什麼?而還沒等她一口氣松下去,本已散去的魔氣驟然反撲,甚至比方才還洶湧數倍,如一隻大手般猛地向她抓來。
這難不成還是什麼先禮後兵的戰術?
舒懷玉的護身屏障如同水晶球似的被魔氣“咔嚓”一聲擠壓得粉碎,濃稠的黑霧鋪天蓋地湧來,與此同時,她耳畔響起陣陣嘶吼聲與啜泣聲,内心受其所激憑空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意。
但她反應很快,立即并指在佩劍上一抹,那劍刃立即發出一聲清越嗡鳴,劍尖飛快地迎上席卷而來的魔氣,絲毫不避鋒芒——這一招正是「空潭瀉春」中的「洗塵」。
這一劍看似樸實無華實則别有玄機。劍招大巧若拙,劍意空靈透徹,鉛華洗盡,珠玑不禦,盡顯道骨仙風。
劍意以舒懷玉為中心如潮水般在黑霧中擴散開來,蕩開圈圈漣漪,方才還翻滾不休的魔氣霎那間靜止了,而後如退潮般盡數遠去。舒懷玉有了剛才的經驗,擔心有詐,便在原地保持警惕屏息凝神地觀察了許久,見那魔氣沒有再度襲來的征兆,方才長舒一口氣。
這一招的奏效程度遠遠超乎了舒懷玉的意料,她隐隐約約感覺不對,比起将魔氣擊退,更像是自己的劍意引起了某種共鳴,方才使魔氣消解。但舒懷玉沒有多想,單純地将其歸功于劍法有清心退魔之奇效,她見遲遲沒有動靜,便大着膽子沿着魔氣退遠的方向跟了過去。
舒懷玉刻意沒有禦劍,為了避免靈力波動甚至連避水訣都沒有掐,她走着走着忽然在雨中泥土的氣息裡聞到一股血腥味。舒懷玉的第一反應是——難道這魔修還擄了其他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