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倒影在海面上,海水漸趨平靜,然不過片刻便随着微風的吹拂慢慢泛起波紋。月色灑在水面上,猶如碎了一地金子。
一直到快要出了丹鼎司,鐘離已然走到那棵火紅色的楓樹下,才堪堪停住了腳步。他負手立在樹下,望着四周暗流湧動的草叢,輕輕笑了一聲,然後慢條斯理道,“出來吧,别藏着掖着了。”
話音剛落,一個陰沉的男人便抱着一把劍從陰影裡走了出來。月光灑在他的身上,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纏滿了厚厚繃帶的胸膛,血迹浸染透了白色。再然後就是那張陰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臉,仿佛下一秒就會掀起狂風驟雨。
晚間的風吹起男人藍黑色的長發,燭火般的眸子在白色的夜裡隐隐發亮。精緻的紅結别在胸前,堪堪承受着不屬于它的重量。
借着淺淺的月色,鐘離看清了男人的面容。他垂眸,勉強壓下心頭對于刃身上沾染些魔神力量的疑惑。待擡起頭來時,目光無波無瀾:“我見過你,也是在丹鼎司。”
“我把你錯認成了飲月。”刃的臉色依舊陰沉着,嗓音壓得極低極沉。他言簡意赅,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鐘離抱了抱胳膊,不置可否。
這副模樣落在刃的眼裡,仿佛和記憶裡某個清冷熟悉的身影漸漸重疊。
“……”
刃閉緊了眼睛,雜亂且無序的記憶在眼前中重疊,腦海中仿佛有一根線繃緊了,“……我是來道歉的。”他的語氣依舊生硬,但氣息已經有了些許紊亂。
鐘離察覺到刃的變化,微微蹙眉:“我看不出你有半分道歉的意思。”
和平日裡的儒雅随和不同,此時的鐘離面色不佳,神情也是有些嚴肅。縱使刃極力勸說自己眼前的人不是飲月,但當鐘離繃着臉的時候,神色以及語氣和印象裡的飲月并無半分不同。
雖然模樣已經有了些許變化,但若是将腦後的頭發散開,頭頂上再生出兩個龍角……
“……”
刃的腦袋疼得厲害,胸口劇烈起伏,但還是勉強維持着那副陰氣沉沉的樣子,“……我向來是這個樣子。”
鐘離笑了一聲,“可以,我就勉為其難當作是道歉了。但是——”他頓了頓,視線明晃晃地落在刃抱在胸前的支離劍上,意味深長道:“我不認為這個理由值得你從工造司一路跟到這裡。而且我也從未聽過,道歉,是需要抱着劍的。莫非,這也是你的‘一向如此’嗎?”
隐約聽出了鐘離話語裡的暗諷意味,刃的腦袋又是一陣刺痛。曾幾何時,他們也是這樣,彼此之間言語不饒人,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此情此景,無不映照着彼時彼刻。他幾乎就要拔劍——雖然來之前也是想這麼做,此番倒是殊途同歸了。
正當刃抱着劍慢慢靠近鐘離時,視線無意識瞥到了後者身上的黑棕色,仿佛乍然看到一般,他如夢初醒,意識到眼前之人并非飲月,心内稍稍怔愣之後随即了然。
原來先前在丹鼎司時的感觸并不是錯覺,鐘離這個人的身上的确能有種讓陷入魔陰身的人暫時恢複神智的能力。之前他隻道是卡芙卡的能力,現在才發現并不完全是這樣。但是就算這樣那又如何,自己來此是抱了求死的心思的。
他打聽過了,這個鐘離先生,在綏園對戰聯盟的大捷将軍飛霄時都能不落下乘,可見其武力之高。此番若是遂了死亡的心願,也不枉來仙舟走這一趟了。從此天高任鳥飛,也不用再供艾利歐驅使。
刃索性也不再廢話,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陰鸷地笑着:“聽說羅浮新來的鐘離先生武力高強,連曜青仙舟的大捷将軍也敗在了你的手下。”
他說話一向吝啬得很,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自從加入星核獵手以來,這種情況就更甚了。有時候一年到頭也說不了幾個字,更遑論幾句話了。如今一下子說出這麼多個字來,費盡心思,鋪墊前因,連刃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
或許是先前自己随口說的什麼來道歉的話把自己也給騙了進去,又或是眼前這位叫鐘離的先生是白露的導師——愛屋及烏,自己得對他客氣些,更或者是因為鐘離這個人的相貌雖和飲月長得極為相似——特别是那雙狹長的丹鳳眼以及那上挑的紅色眼尾線,但卻能夠給清醒時候的他帶來不一樣的感覺。
刃不想去深究背後的原因,他直接開口,補足了自己先前未說的話:“或許,你能夠賜予我一場真正的死亡。”
話音剛落,便不給鐘離任何反應的機會,刃直接拔劍。無數劍鋒拖出豔紅色的殘影,裹挾着獨屬于死亡的彼岸花氣息,朝鐘離四面八方而來。鐘離卻動也未動,然劍鋒快要咬上他的脖子時,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狠狠擋了回去。
“我無意和你動手。”鐘離徐徐道,眼睛半眯着,繡滿龍紋的袍角無風自動:“你所想要的死亡,我無法給予。”
刃卻沒有理會他,隻是瘋狂地獰笑着,一下又一下地劈在鐘離的玉璋護盾上。鐘離皺緊了眉頭,但不過須臾,便輕輕舒展開來。不是因為欣喜,反倒有幾分無奈。
罷了,既然這趟渾水自己已經踏進來了,那麼所有因此遊過來的魚兒自己也得一并承受。
鐘離神色一凜,卻并未召出貫虹之槊,而是拔出一把磐岩結綠。這柄由翠玉打造出來的劍刃,經過了沉重血色的洗禮和經年累月的雪藏後,碧綠色的鋒芒依舊煞氣逼人。
刃看到鐘離拔出劍來,笑容更加瘋狂,仿佛癡癫一般。他不知疲倦地劈着,直到聽到铮地一聲,像是玻璃破碎的聲音般,才終于等來了鐘離的出手。
砰——
巨大的聲響在耳邊炸開,周遭的土地升騰起一陣迷霧。兩個人影身形交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碧綠色和煙紅色交相輝映,無數豔紅色的的彼岸花競相開放,帶着濃烈的血腥的味道,肆意散發出死亡的氣息。
而與之相反的,則是一汪清澈的碧綠色潭水輕輕流過這片原野。晶瑩剔透的美玉如水底的鵝卵石般,又如點點繁星般點綴着單調的夜幕般裝飾着這片彼岸花田。
這場由刃主動發起的自殺式襲擊,與其說是一場徹頭徹尾以及酣暢淋漓的戰鬥,不如說是一門傳神阿堵以及栩栩如生的藝術。
沒有飛沙走礫,沒有電光火石,也沒有雷霆萬鈞,有的隻是雕梁畫棟和瓊樓玉宇。當然,須得再打鬥一會兒。
刃見到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神色有些複雜,看向鐘離的眼神也有些一言難盡。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或許有一天自己的攻擊帶來的居然不是死亡,而是用假象堆砌起來的絕境。也未曾想過,這樣一位看上去頗有些古闆學究的先生,居然還很有藝術性。
他的支離劍挑斷了鐘離腦後用來束縛頭發的固定物。一頭墨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在皎潔的月色下美得不可方物。明黃色的發尾隐隐發亮,與此同時,鐘離那雙鎏金色的眸子也愈發耀眼。碧綠色的劍鋒貫穿了刃纏滿血色繃帶的胸膛,将其從半空中狠狠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