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坤荷被吓一跳,轉過身,看見本該在書房練字的檀樾突然沖出來,站在過道,一臉着急地看着她。
“你在家裡跑什麼?鞋也不知道穿。”
檀樾垂下頭,他手上拿着剛蘸滿墨水的狼毫毛筆,筆尖墨汁正滴滴答答地落到幹淨的木地闆。
但宋坤荷沒察覺,說完便繼續去開門。
手腕往左一拖,推拉門剛瀉開一道縫隙,檀樾直接把手裡的筆“啪嗒”一聲扔在地上。
墨水在地上濺成一朵花,他仰頭道:“我不想上齊老師的課了。”
“你說什麼?”
宋坤荷這下徹底轉回身來,眸光不可置信地盯着檀樾,“你也和你爸一樣,覺得我逼着你學這學那,是件很可笑的事,對嗎?”
室内溫度在一瞬間抵達冰點。
檀樾攥着拳,忍住不吭聲,修剪圓潤的指甲邊沿陷進掌心。
“不讀書你以後想幹什麼?”宋坤荷在檀樾面前蹲下來,盯着他,眼神逐漸變得空洞, “去經商,破産?還是跟你爸一樣——”
“叮咚。”
門鈴蓦地響了。
宋坤荷眼皮一跳,醒轉神,手掌撐着木地闆站起身,低聲說了句,“以後别再讓我聽見你說這種話。”然後走向玄關。
趁着她去開門的間隙,檀樾朝花園處望了兩眼。
瞧見那顆毛絨絨的腦袋安全挪到石井背後,他才撿起地上的毛筆,暗自松了口氣。
拿過桌上濕巾,他開始清理地闆上的墨水。
等宋坤荷領着齊玲進屋時,已經看不出什麼髒污痕迹了。
“齊老師下午好,”檀樾站起身,先和齊玲打了招呼,又轉頭看着宋坤荷說,“媽媽,我想吃草莓。”
看着檀樾又恢複到先前乖巧的模樣,宋坤荷摸了摸他的臉,笑着說:“我去給你洗。”
隻是她打開放滿食材的冰箱,找了一圈也沒看見草莓。
因為檀自明的工作調動,他們剛搬來望港鎮兩個月,來家裡試崗的阿姨很多,宋坤荷卻始終選不到讓自己滿意的。
又恰逢周末,檀自明一大早就讓梁傑輝把他送去巫山市開會,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
家裡沒有能使喚的人,宋坤荷歎了口氣,關上冰箱門,準備自己走到小區對面的進口水果店裡買。
她對檀樾的教育一向嚴格,吃穿這方面同樣不例外,畢竟食補也是學習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齊老師,那就先麻煩你了。”
和齊玲簡短交代一句後,宋坤荷拿着太陽傘出了門。
她一走,檀樾就領着齊玲到了上課的書房,“齊老師,這是您上次布置的作業,我都做好了,您先檢查,我出去給您倒杯水。”
安排好這邊,檀樾返身折回島台,他拿着開水壺接上淨水,插上電源,摁下燒水按鈕。
等涼水開始冒泡,整個客廳都響起“哧哧”的燒水聲時,他借着這聲響打開了最上層的櫥櫃。
裡面整齊地堆着幾個圓滾滾的鐵盒,是爸爸之前去海港帶回來的曲奇餅幹。
但媽媽說那些都是不健康的零食,不讓他吃,所以都藏在了這裡。
鐵盒的包裝大同小異,底下是一排絲帶串起來的餅幹圖案,頂上是彎彎的英文字母。
檀樾對比着選了會兒,最後挑了個寫着Strawberry的盒子,它旁邊的繪圖是一串草莓藤蔓。
關上櫥櫃,他拿着餅幹盒走到客廳,又蹲在茶幾邊拉開左側抽屜,取出裡面的醫藥箱。
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方才宋坤荷站的陽台門邊,推開門,踮着腳小心朝那顆毛絨絨的小腦瓜走過去。
檀樾一步步靠近時,裴确躲在那石井背後,仰着頭,正觀賞着頭頂樹影間隙搖晃的日光。
蓦然,一顆腦袋探過來。
她眉心一燙,眼神的焦點轉換到少年那雙琥珀色的瞳孔,有一瞬間失神。
“身上的傷口還疼嗎?”
裴确眨了眨眼,看見檀樾半蹲在自己面前,因為他忽然傾身,兩人之間的距離猛地貼近幾分。
他額前碎發被向南風吹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本舒展的眉宇因輕輕下壓的眉頭,多少添了些壓不住的鋒芒。
鼻梁直挺,仿佛平地拔起的山,長睫如羽扇,瞳仁清淺,亮如琥珀。
裴确一直覺得,像檀樾這樣長相的人,如果是走在大街上遇見,她一定躲得遠遠兒的。
可偏偏是這樣五官泠泠的人,每次同她說話時,那雙眼尾稍挑的狐狸眼總是睜得圓圓的,生怕她因為害怕先逃走了一樣。
女娲娘娘捏他的時候,一定用了最好的泥巴和技藝。
裴确盯着檀樾想得入迷,一時間竟忘了回答他。
好在檀樾被時間追趕着,腦子很清醒。
他想,身上各處那麼多傷口,又怎麼會不疼呢。
“噴酒精可能會有點刺痛,要是忍不住,你就用力抓着我,我不怕疼,知道了嗎?”
檀樾說着,牽起裴确一隻手,從她的掌心沿着手指,一根根撫平後放在自己的小臂上。
另一隻手順勢啟開酒精噴霧的瓶蓋。
霧狀水珠“唰唰”兩聲,就把裴确整條胳膊都消毒完畢了,然後是腿,另一隻手,另一隻腿。
每換一次,檀樾都會把裴确空出來的掌心,重新抓在自己的手臂上。
但裴确一點兒疼也沒感受到。
隻覺得自己手心觸到的那片皮膚,白白的,軟軟的,像年糕。好想咬一口。
“怎麼樣,還好嗎?”
消完毒,檀樾蓋好酒精蓋,見裴确點了點頭,這才松口氣,在她身邊盤腿坐了下來。
“消毒隻是第一步,這些傷口在結痂前都不能沾水,”檀樾從口袋摸出創口貼,耐心囑咐道,“還有,不要吃海鮮,得多吃肉才能好得快。”
話說完,檀樾就用兩根手指圈住裴确手腕,舉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實在太瘦啦!”
裴确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再擡眼,就瞧見檀樾已經開始往她胳膊上貼創口貼了。
她是見過創口貼的,但現在檀樾拿着的那個,的确第一次見。
上面畫着草莓圖案,隻有她小拇指那麼大。
很可愛,但對比起她身上的血痕來說,又實在太短。
裴确看見檀樾握着自己的右手手腕,一直到把一盒用完了,都還沒貼滿她半隻手臂。
他蹙着眉頭,有些失落。
而後滿臉疑惑地舉着她的手看了大半晌,忍不住咕哝道:“明明這麼瘦,怎麼能受這麼多傷呢......”
“沒事的,已經不疼了。”
裴确扯了扯他的袖口,笑着重複了一遍,“真的不疼了。”
檀樾擡起頭,注視着裴确的臉,眼底神色很複雜。
本想再說些什麼,外面的單元門忽然傳來“嘎吱”一聲。
“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被我媽媽抓到!”
他趕忙起身,把身後那盒草莓曲奇放到裴确懷裡後,趕在鑰匙轉動前回了書房。
裴确怔了會兒神,聽着房間裡面拖鞋哒哒的聲響,抱着圓鐵盒,身子往下縮了縮。
她答應了檀樾,一定會好好藏起來,不被任何人抓到。
風輕雲淨,頭頂的樹葉重新開始晃動。
裴确看着自己懷裡的鐵盒,沿着邊緣小心翼翼地将它打開。
一股濃烈甜香瞬間萦繞四周,她拿起最角落的一塊,咔嚓一聲咬下去。
然後咀嚼,口腔連着太陽穴,整個身體都在咔嚓咔嚓響。
心裡那座鼓風機,重又開始轉動起來。
一直到十八歲那年,她親手拿起剪刀,強硬切斷它的電源,舉着石頭,将它砸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