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夜晚十點後,天色愈發暗沉了下來。
街邊整排點亮的路燈,連跨河橋下的水潭都照不清的時刻,檀樾帶着裴确離開了四季雲頂。
他們沿着來時路往回走,直至寬敞明亮的路面逐漸變得坑窪不平,鼻息間同時聞見隐約河腥味時,裴确知道快到弄巷口了。
她蓦地轉過身,三兩根手指在背後輕輕勾成一個扣,攔在檀樾身前,低着頭說:“......我已經到家了,你也快回去吧。”
檀樾在原地頓住腳,擡眼,目光越過裴确落滿昏黃路燈的頭頂,向她身後望去。
一片模糊不清的漆黑裡,他認出了那個熟悉的下坡。
它的盡頭實在太暗了,一點光亮都沒有。仿佛水底危機四伏的暗流,住着随時會蘇醒的野獸。
“可是——”
他不放心裴确一個人走進去,還在猶豫時,胸口處猛地頂來一道推力。
“你快走吧,回去...晚了,會被媽媽...發現的!”
裴确渾身的力氣都使在把檀樾往外推上了,導緻她低喊出聲的嗓音像蠶絲,斷斷續續的,卻又十分堅持。
一直到那抹漆黑被遠遠甩在兩人身後,檀樾忽然刹住腳跟,單手圈住裴确頂在他胸口的手腕,挪到右側肩膀,眉心微蹙,滿臉無奈地喚她,“醒醒......我不怕黑。”
裴确被奪了力氣,雙頰憋得绯紅,半晌才喘着粗氣擡頭。
目光相接時,她看見檀樾那雙方才在黑暗裡淡去的琥珀色瞳孔,在被她推出下坡入口後,終于又重新亮了。
她緩出一口氣,掙出手腕,頭偏向一邊喃喃解釋道:“你不能去那樣的地方。”
作為始終被塔尖上的人俯瞰着的另一方,裴确的心裡也有階級觀念。
隻不過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心裡所認知的階級觀念,放在她身上,叫自知之明。
但有的人生來就該是幹淨的,讓人不忍心往他身上沾染任何污點。
比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檀樾。
在從檀樾所身處的雲端一步步走下來前,裴确從沒覺得自己生活的弄巷有多不堪。
可現在,他們各自生命帶來的裂痕,像一把風幹後的刀,在腳下劃出黑白分明的界限,橫亘在兩人之間。
難以跨越。
“明天見。”
短暫僵持中,裴确趁着檀樾不注意,留下一句道别後匆匆返身,一頭紮進黑暗裡,借由下坡俯沖的慣性一路跑回家。
躺在那張斷了半截木闆的鐵絲床上時,四周寂然無聲。
她心裡那座鼓風機已經不轉了。
裴确雙手捧在胸膛,輕輕阖上眼後,墜回沉重的現實。
-
隔天,裴确再次登上那條筆直長坡。
眼中的巨型雕塑愈來愈清晰時,她正擡腿往桂花樹的方向走去,忽而想起昨天檀樾對她地叮囑。
——“但你這次得藏好一點,千萬不能再讓我媽媽發現了。”
能藏去哪裡呢......
裴确思索着,目光在周圍轉了一圈,最後定在校門旁橫着的那塊大理石闆。
高大的雕塑立在它正上方,提供了一個天然暗角。
于是她腳步一轉,貓着腰躲進它兩側投出的陰影下。左右張望一圈,發現那裡面寬敞的空隙再藏十個她也行。
“砰。”
探尋的目光剛收回來,耳畔便響起了熟悉的關門聲。
裴确雙手抓着石闆邊沿,視線往街道邊投去。
穿着海軍領校服的少年挂着背包,走下黑色轎車,然後對着半開的車窗揮了揮手。
片刻,轎車再次啟動。
檀樾仍舊是目送着它駛離路口後才轉身,背好書包往校門走。
“嘿!我在這兒呢!”
經過校門前的雕塑時,他忽然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停住腳,往聲音的來處望過去,就見灰青的大理石闆旁邊,一雙黝黑的眼珠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怎麼......”
檀樾剛往這邊走了兩步,裴确直接從石闆後面蹦了出來。
“你媽媽真的沒再你讓帶牛奶啦。”
裴确的目光落到檀樾空空的雙手上,朗聲問道。
可等了好半天,她都沒聽見對方的回答。
眨了眨眼,擡起頭,偏巧對上檀樾望着她詫異的視線。
“......嗯”
她揚起的笑僵了一瞬,抿着唇角,手又藏在身後,腳尖不自覺地往後躲。
裴确知道他在看什麼。
昨晚兩人在橋洞底見面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一定沒能注意到滿布在她身上的血痕。
今早出門前,她看見昨天穿的短袖,因為挨打沾了許多灰塵,藤條抽打在她身上綻出血肉,衣袖和領口跟着染了幾片深褐血污。
想着要來見檀樾,她還特意換了件幹淨的背心,但卻好像忽略了另一件事——
檀樾的視線定在裴确身上逡巡,哽咽良久吐不出一個字。
第一次見面,她躲在桂花樹後問他不怕挨媽媽的打嗎時,他隻覺得她十分童真可愛。
如今回憶起來,當時她望向他的那雙漆黑眼眸裡,裝的滿是對他的擔憂。
檀樾回過神,擡起手,指尖顫抖地往前伸了伸,又縮回來。
反複幾次,最終還是放下了,隻小聲問:“你...痛嗎?這些傷口應該怎麼——”
“叮——”
裴确剛搖了兩下頭,校鈴忽然像地雷一樣在兩人中間炸開。
南瓜馬車又來了。
裴确低着頭想,正沮喪,方才那雙收回去的手蓦地牽過她,掌心一翻,一把熟悉的草莓味糖果嘩啦啦地倒在她手心。
她雙手把它們捧在胸前,一擡眼,檀樾已經踩着上課鈴進了校門,風一樣地登着長石階。
等到他邁上末尾一節台階後,他轉回身來,雙手放在臉頰兩側,朝裴确喊着什麼。
裴确愣愣地站在原地,讀出了他的口型:記得明天到我家裡來找我。
-
第二次來四季雲頂,裴确是一個人進的小區大門。
昨天檀樾帶她走的路線她還記得,一路聞着桂花香,她就站在了昨晚他手指着的那棟房子前。
“三......”
裴确仰頭望着小洋樓門口貼着的藍白标牌,隻能認出前面的數字。
“滴滴滴——”
正想着該怎麼進去時,底下那扇墨綠鐵門忽然動了。
她還記得檀樾地叮囑,一定不能被他媽媽發現她,于是吓得趕緊躲進旁邊石闆路,伸手抓住了一根不知是哪兒來的鐵欄杆。
卻是忽然身子往裡一傾,耳畔“吱嘎”一聲響,她整張臉都貼在了一片柔軟平整的草地上。
-
“花園裡是什麼聲音?”
站在島台洗手池邊的宋坤荷聽見響動,側身用毛巾擦了擦手上水珠,擡腳往陽台的推拉門處走。
她邊走邊往花園的方向探頭打量,但什麼也沒瞧見,手指剛扣住門框膠條,身後猛地傳來一聲喊。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