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把這家窗戶砸了,明天把那家小孩兒打了。
但李雅麗常是甯願自己跟在别人屁股背後賠禮道歉,也舍不得責罵他一句。
所以在她聽見吳一成對裴确喊“賠錢貨”時,她和裴确一樣,都裝作沒聽見。
隻是眼下裴确的沉默,反倒讓吳一成來了勁。
他風似的跑到她跟前,火柴棍兒的手臂往牆上一撐,攔住了她的去路。
裴确被吓得一縮,雙手在背後藏得更緊了。
“你躲什麼?”
吳一成見狀,眯起吊梢眼,像是抓住了她的小辮子,說完手就往她身後抓。
他本就手長腳長,又比裴确高出半個頭,三兩下就把她藏在身後的東西給搶走了。
“喲?這麼幹淨的袋子,看起來可不像是别人丢進垃圾桶不要的——”
吳一成單手把小布包提到頭頂轉着看,明顯話裡有話。
“——該不會...是你偷的吧?”
“我沒偷!”
憤怒和委屈在胸口打轉,裴确沒忍住,梗着脖子大聲反斥道:“我沒偷!這不是我偷的!”
誰知她鼓起勇氣的反抗,竟讓對方的行為變本加厲。
吳一成瞬間像打了雞血,把剛搶來的小布包随意往後一扔,正想伸手去捉她胳膊。
李雅麗的聲音忽然從欄杆裡青煙似的飄出來,“一成啊,你快去工地把你爸帶回來,他今天發工資,别又把錢給賭沒了。”
聞言,他不屑地哧一聲,手轉了個彎,挑起裴确肩上的小背心一彈,仍是那副流裡流氣的嘴臉,壞笑着說:“明天再找你算賬。”
等他一走,裴确十分嫌惡地看着自己的肩膀,恨不得把整件背心都脫下來燒了。
但她舍不得。
小背心是袁媛送給裴确的。
因為她的衣服總是不合身,每件領口都松垮得能看見肚臍,袁媛姐就裁了件自己的舊衣服給她縫成兩件小背心。
她說女孩子長大了,就不能和男孩子一樣光肚皮,得穿件小衣服,把自己遮起來。
一直到把肩膀的皮膚搓紅了,裴确才撿回被扔地上的小布袋,給它拍了拍灰,繼續往家走。
“賠錢貨跑哪兒去了!賠錢貨呢!”
隻她走入巷口沒多遠,拐過街角的另一道尖銳罵聲再次響起。
她在拐角處頓了會兒,平息完方才的憋屈,才一步一步走到罵聲的源頭。
“媽媽,這是——”
盡頭站着的女人紮兩根粗長的麻花辮,身材高瘦,穿暗紋襯衫黑長褲,顴骨處長了一排曬斑。
她手裡拿着一根長藤條,在看見裴确的瞬間“啪”一下抽到她身上。
裴确剛遞出去的小布袋再次被打翻,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兩圈。
但這次她來不及去撿,白雪直接揪起她的耳朵往屋裡拽。
裴确沒有掙紮,整個人像破布一樣掃在地上。
“讓你每天出去丢人現眼!不好好念書!你說你對得起誰......”
白雪一隻手揪着裴确耳朵,另一隻手熟練地揮着藤條。
隻是再機械重複的動作,嘴裡的罵聲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句。
裴确咬緊牙,忍着不吭聲。
對她來說,挨打是常态,忍耐也是。
“白雪姨,柏民新買了幾本書,我帶你去我家拿啊。”
裴确縮在藤條揮落的“唰唰”聲中,忽聽得一道急促腳步。
住在隔壁的袁媛推門進來,一邊挽起白雪的胳膊往外走,一邊沖她使眼色。
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盡頭,裴确才從磚地上緩緩撐坐起身。
上午十點,日光剛剛升過圍牆頂,從樹枝的間隙透過來,像她剛剛經曆過的這個早晨,碎得七零八落。
裴确在地上坐了會兒,肚子裡忽響起幾聲空空的咕噜叫。
順手撩開手邊的編織袋,沒有吃的,裡面的幾個塑料瓶也隻夠賣幾分錢。
她屈起腿,指尖摸到脫皮的腳踝,忽想起某事。
啊...那個被男孩丢掉的小布包。
她挨打,它也被扇了一巴掌,此刻安靜地躺在角落。
裴确把它撿起來,今天第二次拍着它身上的灰,竟莫名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同情。
“嘶——”
所幸它隻是外觀有些髒,拉鍊并沒摔壞,十分順暢地打開了。
内裡絨布的保溫性很好,玻璃瓶拿到手裡還有些冰,裴确摸着厚實的瓶身,想着以它這樣的質量,或許能在回收站賣出兩塊的高價。
她嘴角止不住地揚,肚子又不合時宜地咕噜叫了幾聲。
摸了摸貼着骨頭的肚皮,她擰開瓶蓋,一口氣将牛奶喝了個精光。
嘴裡的甜味還沒消失,外面的門突然開了。
過了兩秒,一道車輪壓過門檻的“嘎”聲後,江興業雙手轉着輪椅進了屋。
他背對陽光,整個人籠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但裴确仍舊敏銳地捕捉到一個信息。
他又輸錢了。
吳一成的爸爸發工資這天,同樣是江興業領救濟補貼的日子。
他進門後沒看裴确一眼,四周狼籍也并不關心,隻沉默地滑着輪椅進屋,反鎖上門。
沒過多久,方才被袁媛帶出去的白雪也回來了。
她空着兩隻手,神情木然地走到集體用的燃氣竈前,燒熱水,下面條。
水開後把面條乘到碗裡,坐在方才江興業壓過的梯坎上呼噜噜大口吃。
看來那頓打不用接着挨了。
裴确松下神,身體靠在牆邊,舉着手裡空掉的牛奶瓶對着太陽看。
陽光折射進玻璃瓶内,散出一片純白光暈,像是男孩被風拂在身後的白襯衫。
裴确觑起一隻眼,心裡想,要是每天都能喝到這瓶牛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