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裴确拿着編織袋照常出門。
還沒走出弄巷,三輪車急促的喇叭音就像一場釘子雨,嚴絲合縫的,貫穿了整條街道。
雲層落下的喧鬧聲中,在矮凳上坐成一排的菜販翹着腿,各自講着閑話。
周邊沒有市場,他們就随意扯了張塑料布鋪在路邊,綠葉瓜果整齊地碼成堆,冒着新鮮的水珠。
裴确趿着的涼鞋不跟腳,踩在路面“啪嗒啪嗒”地從攤販前經過。
菜販們大多穿跨欄背心,外面套件白襯衫,口袋裡放隻火機,耳朵上别根煙。
腰間不約而同地挎個黑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裝的卻淨是錯開的零錢。
每有人路過,那雙陷進泥垢的手就會指着塑料布上的菜熱情介紹,“剛從地裡摘的,自家種的,新鮮得很嘞!”
重複的街景,重複的吆喝,裴确從重複的每一天中穿出去。
離開街道,嘈雜人聲便被汽車轟鳴替代了。
她攀上長坡,隔着橋梁懸索望過去的太陽,還隻是一個圓乎乎的小點。
等搜撿完街道邊一半的鐵皮桶,太陽已經變成一張吃不着的蔥花餅,挂在當空。
肚子咕噜叫了聲,裴确抖摟兩下手裡的編織袋,擡眼間,望見遠處一個灰色的虛影。
是嘉麟雙語的那座雕塑。
它實在太大了,白鴿從書頁展翅,仿佛真卷來了一陣風。
推着裴确的後背,讓她往前的腳步不覺間加快了許多。
九月初,幽幽桂香,從枝葉間來,從校門外的地磚縫隙來,從經過裴确眼睛的風裡來。
她站在樹下,攤開手掌接住飄落的花瓣,沒忍住,丢了幾粒喂進嘴裡。
苦澀感迅速蔓延,“呸...呸呸......”
她狼狽地吐着花瓣,汗涔涔的手心還粘着許多。
“嗡——”
忽而,路邊響起一道熟悉的油門聲。
裴确貓着腰,悄身躲進樹蔭暗影,視線看向那輛黑色轎車。
“檀樾,昨天你說牛奶喝完後把瓶子忘在學校了,媽媽不追究。今天記得拿回來。我要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喝。”
昨天那位儀态端莊的婦人今天沒下車,隻搖開車窗,将小布包遞到男孩面前。
她耳垂帶着一顆潤白的珍珠吊墜,裴确覺得,比天上的太陽還要亮。
“知道了,媽媽。”
檀樾伸手接過,車窗重新搖了上去。
車輛掉頭,他站在原地,看着它駛進分岔路口後才轉身。
他走進圍欄,踏上台階,經過鐵皮桶......
然後停了下來。
鐵皮桶的桶口黑漆漆的,仿佛什麼都能裝下。無法違抗的命令也可以。
他提着小布袋的手剛伸到鐵皮桶上方,樹影背後忽冒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眨巴着眼盯着他。
“你不怕挨媽媽的打麼?”
裴确的大半個身子仍藏在樹後,聲音低低的。
檀樾手一頓,打量了這灰頭土臉的小姑娘一眼,也學她歪着頭道:“我媽媽不會打人。”
“那、那......”裴确急得有些結巴,“你不聽媽媽的話,不怕媽媽傷心麼?”
檀樾比裴确高出兩個頭。
他抿唇想了會兒,手掌撐在膝蓋上,俯過身來,小聲說:“其實我有乳糖不耐受症,喝了牛奶會肚子疼......”
“咕噜——”
裴确的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她臉“騰”地一紅,那小布袋忽然遞到了她眼前。
“不如...你幫我喝了它,再把瓶子拿給我,我帶回去給媽媽她就不會傷心了,可以嗎?”
檀樾笑起來,琥珀色的淺瞳彎彎的,像是神話故事裡的金色月亮,有魔法。
裴确被施了定身咒,腦子還在轉,校門裡的上課鈴蓦地敲響了。
于是不容她想,那個熟悉的小布袋就又回到了她手上。
“那下午五點,我在這裡等你喔。”
直到檀樾離開,裴确身上的咒才解了。
她垂頭,看見挂在自己指尖的布袋,生平第一次,和另一個人有了約定。
-
上課鈴響後的五分鐘,檀樾推開教學樓三層的第一扇門。
風從他身後拂過,落了滿身的桂花香吹進室内。
“項老師。”
項林楓站在講台上,臉色不太好。
開學僅兩天,檀樾身為轉校生,已經遲到了兩次。
“嗯,去空位坐下吧。”
但他什麼也沒說,下巴朝空着的課桌輕擡,轉頭繼續在黑闆上寫詩句。
檀樾坐在靠窗的位置,取下書包,忽瞥見自己的袖口處粘了一排桂花瓣。
應該是把布袋放她手裡時帶過來的。
他從包裡拿出用絨盒裝好的鋼筆,“哒”一聲打開,取出裡面的鋼筆放到一邊——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項林楓拿着課本,正在台上領讀着詩詞,
——檀樾坐在柔光裡,把袖口的桂花瓣一粒一粒撥進絨盒。
微風拂起額角碎發,金色花粒跳進他的瞳孔,光影細碎,卻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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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确這次沒把小布袋拿回家。
走在路上的時候,她直接把牛奶取出來,一路邊走邊喝。
經過下坡盡頭那座跨河橋時,她腳步拐了個彎,在一片黃泥壩上找了處草叢,把裝牛奶用的小布袋藏進去,又蓋上幾片葉子。
等到家裡的挂鐘走到下午快四點,她才偷偷摸摸出門,給小布袋挖了出來。
離開家,裴确身上便沒有可以記錄時間的東西,但她想,跑得快總是沒錯的。
所以平常半小時的路程,今天她隻花了一半時間,就已到了和檀樾約定好的那棵桂花樹下等着了。
夏末四點四十分,飄散在天空中的雲鍍上一層淺金色。
裴确提前抵達目的地,氣喘籲籲地撐着樹幹休息。
轉過頭,望見頭頂那一抹金橙光暈,旁邊的雲軟得像棉花,她在心裡把它捏成了無數種形狀。
要是能吃一口就好了。
“叮咚——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