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确與檀樾初見那年,望港鎮正在經曆一場十分罕見的極端天氣。
雖早已是立秋後的九月,但高達四十度的日溫仍吐出麥浪般翻湧的熱氣。
像是把後羿射掉的幾個太陽,全挂在了這座南方小城的頭頂。
七歲的裴确手裡攥着編織袋,沿路從街尾的鐵皮桶裡翻找塑料瓶時,腦子裡想的就是這個神話故事。
時值清晨,望港鎮唯一一所國際院校的門口,彙聚了城市大部分的豪車。
他們有序地停在校門旁,仍嫌溫度不夠,轟隆踩着油門給室外燥熱的暑氣加溫。
裴确雙腿緊貼着路磚走,盡量避開灼熱的車尾氣。
弧形校門前,人群聚集的正對中心位置,立着一塊巨型雕塑,刻成翻頁的書本模樣,上面站了幾隻展翅白鴿。
底下橫着一塊大理石闆,寫着赤紅行草:嘉麟雙語國際學校。
開學日,三兩好友聚在校門外叽叽喳喳,陽光灑到他們面龐,襯得四周一片朝氣蓬勃。
與他們不同,裴确對這條街唯一的印象,僅來自于路邊每間隔一百米就會有的鐵皮桶。
每天清晨,她都會從街尾一路搜撿到街頭。
這裡的鐵皮桶稱得上望港鎮最幹淨,裡面沒有未熄滅的煙頭,沒有不明液體,大多是吃了幾口的面包、喝了幾口的果汁。
裴确站在桂花樹的陰影下,視線回到手裡空癟的編織袋。
今天能撿多少塑料瓶賣去回收站,才是她現在該關心的事。
摒棄掉周遭怪異的目光,裴确在末尾一個鐵皮桶前躬身,瘦弱的小手挨個翻開最上層的果皮紙團。
終于在桶底位置,看見了熟悉的天藍色瓶蓋。
她眼睛亮閃閃地盯着,踮腳卻夠不到,于是隻得把半個身子都塞進桶内。
指尖剛碰到瓶身沒握緊,背後忽然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轟油聲。
手臂還卡在桶口處,她根本來不及躲閃,腳踝便被撲來的車尾氣猛地一燙。
灼燙感滾過神經,裴确慌亂站直身,像隻烈日直射下扭曲的蚯蚓,光腳在柏油馬路來回跳了好幾下消停。
黑色轎車停在校門中央,四周的嘈雜聲忽而靜了。
司機率先下了車,行至後座,傾身拉開車門。
儀态端莊的婦人不懼衆人注視,繞過車頭,款款行至另一邊。
“咔。”
左側車門跟着被推開,一個白衫藍褲的男孩走下來。
“轉學第一天,記得和老師同學好好相處,”女人紅唇輕啟,接過司機遞來的小布包,遞到男孩面前,“定制的牛奶記得喝完,一滴都不能剩。”
男孩面對女人站着,雙手捏着雙肩包的背帶,沖她眨了眨眼,沒有伸手接。
僵持片刻,女人提着袋子往前一送,徑直推到男孩懷裡,看了眼校門。
聲線雖溫柔,卻有隐形壓迫感,“檀樾,再不進去,就要遲到了。”
檀樾垂下眼簾,想了想,松開一隻手,接過了小布包。
女人這才稍稍彎低身,抿起唇角,獎勵似的捋了捋男孩額角碎發,沒再說話,回到了車後座。
“嗡——”
“铛铛铛——”
車子的發動聲和上課鈴相繼響起,男孩卻并不着急,目送着轎車駛離十字路口後才轉身。
裴确躲在鐵皮桶後的桂花樹邊,此刻的校門前隻剩下零星幾個人。
四周寂靜,把檀越踩在水泥地上的腳步聲襯得格外醒耳。
白襯衫拂在男孩身後,在裴确眼裡飄動着,仿佛被風吹融化的光。
她看見他走進圍欄。踏上台階。經過鐵皮桶。快與她擦身而過......忽然,他停了下來。
順着她追随的視線,直直地朝她回望。
目光在風中交彙,時間在那一瞬停止流逝,在裴确心裡抵達了永恒。
她定在原地,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真的有生得這般好看的人。
餘光中,兩道影子緩緩重合。裴确單手環着樹幹,被車尾氣燙紅的腳踝不安地往後躲。
蓦然,那影子折下去一截。
男孩彎下腰,動作十分标準地向她鞠躬道:“對不起。”
他琥珀色的眼睛太過透亮,亮得裴确能從裡面看清自己的窘迫。
等她回過神來時,校門口連那零星的幾人都沒了,空蕩蕩的,隻剩散落一地的斑駁樹影。
它們在裴确的頭頂輕晃,飄落下的桂瓣變成羽毛,撓得她心裡跟着發了芽。
路過的風把手裡編織袋順勢吹到腳邊,輕飄飄的。
裴确有些洩氣地捏住袋口甩了甩,裡面寥寥無幾的塑料瓶發出“咣咣”空響。
今天回家前,至少要裝完袋子的一半吧。
她單腳跳到鐵皮桶邊,準備把剛剛那個塑料瓶撿出來。
卻是一低頭,在它旁邊看見一個眼熟的小布袋。
啊...原來他把媽媽送給他的禮物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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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裴确拖着編織袋回了弄巷。
“小裴回來了啊。”
前腳剛踏進第一個檔口,就聽見有人在和她打招呼。
裴确擡眼,看見李雅麗從窗口探出半個頭,隔着欄杆上挂着的零食包裝,沖她笑得滿臉褶子。
她怯怯地回了聲,“李姨好。”
正想走,蹲在旁邊塑料凳上的吳一成“蹭”一下蹿起身,吊兒郎當地歪頭沖她喊:“嘿!這不賠錢貨麼~”
裴确假裝沒聽見,也不看他。
吳一成的家,算得上是整條弄巷裡最富裕的家庭。
他爸爸吳建發在工地做活,除每月領穩定工資外還耍了點小聰明,從工地撿了幾車廢棄磚頭回來砌了個澡堂,每人每次收一塊熱水錢。
雖然簡陋,但好歹也算是弄巷唯一一個男女分開的獨立衛浴,去的人不少。
他家房子又在第一個檔口,每戶人回家的必經之路,他媽媽李雅麗就批發了些簡單的日化品,把自家平房的一面牆打穿,裝上欄杆,開了弄巷唯一一家小賣部,生意自然也很好。
吳一成是獨子,比裴确大上三四歲,吊梢眼,淡眉,遺傳了他爸的幹瘦基因,現在又不知道去哪兒染了一頭黃毛,整個人打眼一看像隻潑猴兒。
他平時不是守在巷口望風,就是夥同周邊幾條街的小混混各處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