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莳也覺的此聲愈為熟稔。
出聲的人,是先前于東回廊為他指路的女子,所尋之人。
徐載盈穿過屏風,先是掃過床幔,而後目光凝在浴桶裡。
水上飄着大瓣玫瑰花,嫁衣如火浮在水上,他走近,隻看一眼,長指撫上劍柄。
绛紫劍穗一轉,劍刃出鞘。
劍刃鋒利,寒光凜冽,劍風似星,流光溢彩。
王絮心中倏然動了一下:“出來吧,青兒。”
徐載盈指骨一松,收劍回身,擡眸凝了王絮一眼。
澗石藍的衣裙,平靜的面容,她靜靜的伫立,敞開的門透進風來,她眸中覆着藤黃的燈火稍稍一晃,向前走一步,唇上洇的水光愈發紅潤。
先前他在窗棂上,窺得了一個高大人影,以為是殺手,才冒失進來。
可世間虛虛假假,如雲如煙,真僞難辨,何人能知?
謊言生長在懷疑的土壤,他行事不喜解釋,可能引她誤會了什麼。王絮疑他,怕他,欺騙他,也正常。既然她刻意隐藏,他也不必拆穿她。
咕咕咚咚一陣響,床底爬出來個小人。
岑青心如擂鼓,她開口想喊太子哥哥,可一想到,今日是來探案的,于是道:“求哥哥莫要告知爹爹。”
徐載盈沉默地看她一眼:“你爹沒守在門口?”
否則,她斷不可越過岑安,入此屋中來。
“我……我看到他和周世子一道進來了。”
岑青不過是個孩子,徐載盈不願她摻和進這複雜的局面中。
他輕聲喚了岑青出門,那聲音雖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岑青懵懂地跟着他,來到牆邊。徐載盈将岑青交給輪守在那裡的錦衣衛,交待兩句:“看住她,不得有絲毫差錯。”
錦衣衛先是一驚,恭敬地領命,挺直了身軀,轉頭提住岑青衣角:“青兒,你亂跑什麼?好好跟我待在一起,這種事,别瞎摻合。”
“你們都瞧不起我,怕我和我姐姐一樣——”
岑青站在原地,不樂意地蹬腳。
她的聲音漸漸遠去,徐載盈原是去找岑安,心念忽地一動,改道而行。
他來到王絮房門前,擡手敲門,門甫一打開,他踱到屏風後,地上多了一灘水漬,自浴桶蔓延向窗棂。
已經出去了……?
窗棂外冷月窺人,庭院寂寥。
徐載盈移開眼,淡淡地問:“你房裡方才有人?”
“有。”
“……”他眸中緩慢暗了,沒什麼表情地看着她。
“我前幾日認識的人,他也在太學中,見我在這裡,來找我說說話。”
王絮轉眸與他對視,若無其事地要将這遭話茬接過。
徐載盈看着她沒說話,轉身向門外走去。
王絮跟出來送他,二人始終隔了一個身位。
他面無表情向前走,在門檻邊停下腳步,再看她一眼。
“你認定他是你同窗?真兇精于易容之術,手下亦略通皮毛。”
什麼同窗,需躲在浴桶中?
“他是。”
見她斬釘截鐵,徐載盈擡步走出門,兩人一同站在廊庑下。
王絮絕非愚鈍之人,有自己的判斷。
他該給她一些信任的。
“我在軍中待了十年,許多事,皆如沙場上的風雲變幻,難以捉摸。”
“嬌養呵護人的心思,過去不曾有。”
徐載盈碾碎了口中的字字句句。
一句話,在口中輾轉了幾回,才道:“這身衣裳,是先前那個樂師給你的?”
四下唯餘蕭蕭風聲,寂靜得像是霜降于綠葉之上,旋即消融。二人相隔一身之位,背月而立。眸中無半點色彩色,星光亦不得見,唯餘一片漆黑。
四目相對,無聲勝有聲。
徐載盈攏在黑暗中,道:“四處皆有錦衣衛,若有何事,便有人來幫你。”
王絮退一步,立于碧清月光之下。那月光經樹冠篩濾一遍,疏疏灑落。
她聽明白了。
前兩句話是告誡她,不要對二人的關系,抱有像情人那樣百般呵護的期待。
後一句,他這是在警告她,這院裡,自己沒有什麼“自由”。
劍柄在懷中微微發熱,王絮應聲道:“知道了。”
徐載盈呼吸微頓,轉身離開,他早聽岑安禀報了王絮在太學中的一舉一動,知道她有個“紅顔知己”。
岑安報給他聽時,尚有些惴惴不安。
他大女兒去世時與王絮一般大,因此,他話語間是有些憐惜王絮的。
“殿下,花香蝶自來。此事,也未必是……”
那時夜深人靜,珠燈下奏折堆疊,他正提筆寫下谏言,聞言指骨一頓,擡眸看岑安。
他有怪她?
半響,這話到底沒說出口,他按下眉心,有些疲憊:“你說的很對。”
岑安不信,還要再勸……
大意便是,到底是自己滿腹心機,故而方常覺旁人别有圖謀……?
在徐載盈看來,這些都不重要了。
無論王絮真乃敗絮其中,亦或當真粗陋無知,他皆不複為其蒙蔽,遭人愚弄。
思緒回轉,徐載盈蹙起眉,轉眼間,就沿着西回廊,走到盡頭。
陸系舟的房間傳出聲音。
“周煜,你到底要說什麼?”
“這都耽擱多久了?”陸系舟打了個呵欠:“你幹脆從前朝暴政時說起便是了。”
“此話須從兩年……抑或十二年前說起,頗有些冗長。若沒下酒的菜,我實不願再說。”
周煜漫不經心地捏着嗓子,一字一頓。
岑安有些急切:“周世子,你到底要說什麼?”
陸系舟一手托住下巴,“周世子,你纏住我們,不會是另有所圖吧?”
“她死的時候,和我說,她想吃桂花栗子糕。”
岑安臉色驟變,由青轉白:“你再将十二年前的事,複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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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絮在高幾下蹲下,抽開木屜,一張布巾包裹着一柄銀簪,她停了一瞬,手心一推,合上木屜。
“崔公子,連累你了。”
她早知徐載盈必定反程,于是叫崔莳也自水裡出來,到窗棂邊走上一程,再躲回床底。
她在徐載盈進來前,擦幹了浴桶到床畔的水線。造出人已經跳窗逃跑的假象。
崔莳也濕了一身,水迹自床畔成線,彎彎繞繞,他站在一堆碎片處,俯下身撿起一束花枝。
“無礙,莳也反倒以為此般經曆甚為驚險刺激,此生恐難再有二次這般奇遇。”
崔莳也身上的錦袍被水浸透,水珠順着衣角不斷滴落,在地上彙聚成小小的水窪。
王絮遞出手心捏的布巾,“這是我用來擦頭發的,崔公子,不若你先拿去,把頭發擦幹。”
“權宜之計,崔公子不必擔心。”
崔莳也心戚戚地跳了一下,心中緊繃的弦驟然斷裂。
他稍一轉身,擡手花枝,遮去臉上羞慚:“我貼在地磚上時,聽到了下面有水滴聲,雖然微弱,可,若是實心的闆,怎會有水聲?”
“既是藏書之所,有地下書庫亦屬正常。”
“崔公子,先把頭發擦幹。”王絮見他不拒絕,隻當他是不好意思。
崔莳也慢慢伸手,接過布巾,一下一下地擦拭長發,睫毛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墜在地上。
他搖頭,繞到屏風後:“也不知那人什麼時候再回來,我們先把這屏風上的謎題解出來。”
先前那個人,應該是名錦衣衛。給他指路的女子在敲門的時候,也是一種回禀的态度。
他不會多問王絮,每個人都有秘密,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
“先是木堆,繼而是湖泊,此機關與五行相生相關。”
崔莳也一手拭幹長發,一手在屏風上按動,将兩處按下去。
“水生木,水乃生命之源,于植物生長至關重要。金生水……”
兩人目光一同凝在銅鏡處。
先前崔莳也躲在屏風後,就注意到了這方古怪的鏡子。
按理說,鏡子不可直對床鋪。
鏡直對床鋪,乃為不吉之兆,易引邪祟,使人驚惶,故有此禁忌。
崔莳也以手撥動屏風上的銅鏡,擦拭發尾的指節慢了一下,“金可以凝聚水汽,在潮濕的環境下,金屬表面會有水珠。”
銅鏡轉了一圈,向下陷去。
見王絮半天不回他,崔莳也倏地擡頭。
她正看他,眸中有一兩分笑意。
“你不會拭發?”
隻知胡亂擦拭,全然無章法可循。
崔莳也緩慢地眨眼,不好意思地道:“嗯。”
他補上一句:“不太會。”
“我幫你。”
王絮手卷起他的長發向上掀,露出白細的脖頸,她捏過布巾,仔細地拭幹了他脖頸處的水痕。
崔莳也眼睫黑長,眸中潋滟的水光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