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王絮和着稻草睡了一夜,王母向她潑了一身水,在地上濺出來一道長水痕。
夜深人靜時,這是兩人的分界線。
到半夜三更,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王絮。
她睜開眼,王母在單方面捶打王父,王父有哮喘之疾,正佝偻腰身,吞服藥丸。
一如往常。
左鄰右舍皆言王父是老實之人。
王絮對其印象寥寥,他既不若王郗般關懷她,亦不似王母般指示責打她。
王父不愛她,也不恨她。
他是個擅長遁行匿迹的“仙人”,不食人間煙火。
王母不時目光逡巡而來。
見王絮醒轉,張嘴發出短促刺耳的怪叫。
“王絮啊,你豈會以為,太子殿下許你每日一時辰的富貴生活,是愛你吧?”
“哪有這麼好的事啊。”
“他可恨你了,和我一樣,恨不能殺了你。”
“他為何對你這般好。”
王母坐立難安,來回踱步,凄凄切切地笑:“你不是平素最為聰慧,怎麼會想不明白呢?”
“……”
“怎麼愣住了?”
陸系舟的折扇在她眼前掠過,“你可知我們要去哪?”
前一日是岑安領她回去,方才她與崔莳拉扯間,她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周煜被放出來了,比她預想中的快。
現下她不想與周煜對上。王絮繞了小路,想先行回到馬車上,卻見一人靠在車舷,眼睛細長上挑,向她一笑,微微露出淨白的齒。
“岑安呢?”陸系舟先問她,“你可知我們要去哪?”
“午門。”王絮道。
“答對了。”陸系舟盈盈一笑,“不過,監斬官可不是我。”
車帷被陸系舟撥開。
案幾上放着一方小巧的爐具,銅釜置于爐上,一個纖弱的青年坐在車輿,正煎茶。
爐中的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與釜中茶湯的翻滾聲交織在一起。
長發如流淌的絲綢洩在頸邊,茶霧缭在他臉側,頰上暈上一層紅潮。
“殿下,犯人帶到了。”陸系舟道。
徐載盈一手搭在案幾上,另一手端起茶壺,手指細長,白淨。“嘩嘩”的茶水碰壁,銀綠隐翠茶湯溢散出清淡蘭香。
他擡頭,手一頓。
眼前人輕咬着牙,眉梢紅潤,眼中帶着令人酥倒的情意,眼淚不受控制,一滴一滴地,簌簌砸下。
她以袖遮住眼睛,身上正披着他的披風。青色透出些霞紅,那件嫁衣穿了兩日了。
陸系舟俯下身,自下而上看王絮,遞給王絮,見她一點一點拭幹眼淚,“你不是膽子挺大的?”
“真哭了啊。”
一滴淚墜在他眼睑,如同濡熱的親吻,再一滴,打在他唇畔,綿密而缱绻。
陸系舟閃了閃眸,撤遠兩步,直了身:“載盈他并非故意為之,雖說他确實不如我和善。”
被他吓哭了?
徐載盈怔了片刻,手不知什麼時侯已遞出一塊方巾,陸系舟自然而然地伸手來接。
他頓了一下: “給她。”
陸系舟把方巾遞給王絮,王絮擦幹淨眼角眉梢,兩人一道上了車。
陸系舟以手中折扇挑開車簾。
天是烏青的,光惶惶得有些冷,投向振動的木輿,透入車内。
“哎,要下雨了,前些時候還風和日麗呢。”
陸系舟道,“周煜這混賬小子,這幾日不知有沒有嘗到食盡鳥投林的滋味。”
“朝中有人保周煜,欲先扶持一個傀儡将軍,待周煜在軍營站穩腳跟,再扶他上位。”
徐載盈轉着勾勒着遠山蒼翠的杯壁,逆光坐着:“今日朝議,陛下也同意。”
陸系舟一隻手輕輕摩挲着下巴。
“雖說有舊主情誼在,畢竟南王已死,周煜向來纨绔慣了,一時半會勢必難以服衆。”
他長籲短歎: “雖心有不甘于認可阿鬥,朔方軍豈能效呂不韋奇貨可居之事?”
皇上也存了平衡各方勢力的心。
林家乃是皇後母族,代表着太子勢力。皇上心中明白,林家勢力過大,恐在朝廷中安插親信、培植黨羽,進而幹預朝政。
至于李家。
異性王的存在,始終是皇上心頭的一根刺,其勢力不可小觑,稍有不慎,便可能危及江山社稷。
眼下南王死,要是有個廢物兒子坐鎮這朔方軍,這眼中釘何嘗不又重新變成了塊代售的良田。
陸系舟搖搖手中折扇,還未開口,就聽徐載盈道:“周煜拒絕了。”
“什麼?”
陸系舟聞言,先是一愣,随後眼睛一亮,折扇“啪”的一聲收攏,贊歎道:“這人倒是奇才。”
陸系舟側身,饒有興趣地轉眸:“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說,你這夫君,他在想什麼?”
“民女愚鈍。”
王絮微微垂首,将原話奉還:“我與世子尚未拜過天地祖宗,故而籍貫不在南王府。”
“尚未過門,隻是庶民,豈敢與世子稱作夫妻。”
“你倒是泥古不化,可聽過‘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你可攀上了太——”
陸系舟正說着,卻被徐載盈冷冷地掃了一眼。
他瞬間高高擡起下巴,露出脖頸,話鋒一轉:“殿下是周煜堂兄,你們算不算數,拜一拜他,殿下點頭就好了。”
“既是堂兄弟——”
王絮想起吳氏夫人當天嘶吼出的話,周煜自小為質,與南王關系不親。
“他和他母親姓。”陸系舟看出了王絮的疑惑,打斷她:“你不必套我話,哪天你把我說的話複述給這周世子聽,他提劍砍了我,這如何是好。”
甯罪君子,不罪小人。這道理陸系舟是懂得。
“這人上人的生活,陸某還沒過夠呢。”
轉陰的天有了雨意,水珠輕輕敲打着車頂,一路蹦跳,濺起陣陣漣漪。
“叮”的一聲,徐載盈合攏杯盞,一雙眼像是雨水洗滌過的墨玉,他靜靜凝視王絮。
“你想去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