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廊庑曲折。
彼時,她獨自站在廊下,碧竹輕曳,光影栩栩投在她掌心,她雖冷淡,崔莳也卻心覺悸動,懵懂之意,未曾稍減。
她說:“或許。”
“或許。”
此二字在崔莳也舌尖輾轉數回,窗棂之外,風拂竹葉,沙沙作響。蔭涼幽靜的天,他卻無端地生出幾分燥意。
怎麼今日沒來?
這太學中的學子,他盡數認得,她究竟是哪家小姐?為何他卻不識?莫非是久卧病榻的吳家二小姐?
昨日,他站在原地,目送她漸行漸遠。一個背影極為熟悉之人,立于回廊盡頭,将她接走。
他想再看,兩人消失在眼簾中。
“怪哉怪哉,崔家三郎今日倒是不再擺弄那些女兒家的玩意兒了。”自南王暴斃之後,與他和李奉元結交之人日益增多。
崔莳也再望了窗外一眼,“世間事,無甚什麼嚴格的男女之分。”
故步自封之人,不過是畫地為牢,自囚于心罷了。
同期之人忙不疊應道:“好好好。”“南王謀殺一案已移交至大理寺,此事我們幾個打聽得不甚詳細。”
此人眼珠一轉,湊近崔莳也,壓低聲音道:“太子殿下主管大理寺……殿下可是你侄兒。”
“聽聞周煜被放出來了,今晨有人說在院裡見過他,此事是真是假——”
崔莳也站起身來,向後退離書案幾步,沉聲道:“慎言。”
正午時分,散學之際,大多學子都尋了個雅室用膳去了。崔莳也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繞了半圈,日頭正好,他捏着扇柄的手心卻被汗水打濕了。
行了有頃,終于在水榭涼亭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王絮站在石桌邊,檀木棋盤上有人正對弈,正是他兩個同期,三人皆是一副閑散模樣。
“崔公子?”她擡頭,以口型無聲地說。
崔莳也心中一緊,吩咐身旁小僮兩句,而後款步走來:“王姑娘。”
他的同期正說話:“王姑娘謬贊了。此局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哪敢言精進。”
“崔莳也?”
兩人見他過來,站起身,舉起右手微微作揖。
其中一人說道:“王姑娘,真沒想到你與崔三郎竟是舊識。既然高明的弈者已至,我二人尚未用過午膳,便先行告辭了。”
王姑娘微微颔首:“二位慢走,改日再聚。”
崔莳也亦拱手作禮,那兩人再次作揖,而後轉身離去,腳步輕盈,身影漸漸消失在回廊轉角處。
崔莳也站在石桌邊,拈起枚棋子,目光落在二人離去的身影。
他身穿蔥綠長袍,皮膚皙白,比竹上的雨珠還澄澈。若披煙霧,如對珠玉。
“此乃莳也過錯,若不是我,你本可與他二人盡情暢聊。”
君心難測。
他這兩個同期是平民子弟考進太學,還未站隊,不與他這“風頭正盛”的人結交亦有情可原。
“我與他們二人并非舊交。”
王絮垂眸道: “我與那二人也不過剛剛相識。觀他們下棋,他們好心為我解惑罷了。”
一雙疏雨洗淨的眼眸闖入眼簾,崔莳也順着她目光看去,落在手心的棋子上。
崔莳也微微一笑: “既如此,莳也略懂些棋道,不知姑娘可願與我手談一局?”
王絮的手按在白棋上,應了聲好。
竹葉沙沙作響,崔莳也拈起一枚黑棋,竹林綠影襯得他指骨如棋,瑩潤剔透,小僮呈上兩杯玫瑰露,花蜜混着露珠的芬芳一入口,沖散了眉間的燥意。
在圍棋裡,一枚棋子的“氣”是指它在棋盤上“直線”緊鄰的空點。
若棋子處棋盤之中,則常具四氣,處邊緣之際,或有三氣,至于角上,僅存兩氣。
氣之多寡,定棋子之存亡。
無氣之棋,當被提去。
王絮今日觀賞先前二人對弈,大緻摸懂了些規則。
棋盤左下角,黑棋陷入白棋包圍,眼位不足且氣數寥寥,形勢危急。
崔莳也生了興味。
前幾步瞧出她是新手,他相讓于王絮,不想她一轉青澀棋風,果斷提子,其勢如電。
又一枚白子落下,将崔莳也的這處的黑子牢牢困住。
眼位是棋子圍就的空白處,眼位少,意味着該棋生存之地有限,易遭對方攻擊而被提去。
三顆白子圍成缺了一根線的三角形。
正中央隻有一氣的格子,稱為“虎口”。
崔莳也落下黑子,羊入虎口。
王絮隻消再落一子,便可提走黑子。
“這是‘撲’嗎?”
王絮指向僅剩一氣的黑子。
圍棋之撲,故意送子,以小謀大。
“你怎麼……”
崔莳也點頭,眼眸微微睜大,訝異地看她提走黑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如此,王絮亦如此。
黑白棋虎□□疊,王絮提走他棋,他亦可提走王絮的棋。
雙方各不相讓地提子,一盤棋就無法繼續下去。
此名“提劫”。
為規避這一類的循環發生,一方被提後,另一方不能立即回提,需先于别處落子,待對方應一手後,方可回提。
兩人各自硬送兩顆子,讓對方提,提劫後對方再硬送兩顆子,循環往複。
好似将軍拔劍,鋒芒畢露。
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這一遭走下來。
黑棋撲,白棋要提,黑棋提劫,白棋再撲進去找劫。無限循環。
此名“長生劫”。
結束棋局的方式一般是和棋或其中一方主動變招。
可一旦變招,便落入了真正的“殺局”。
崔莳也一瞬不瞬地盯她指尖。
王絮夾起一枚棋子,她的手懸在半空,擡眸撞上他的眼。
“崔莳也。”
王絮不重不輕地喚了他一聲。
崔莳也微微一怔,臉熱了起來,耳垂爬上绯紅,忙不疊地抓起杯盞,飲了口玫瑰露。
真厲害。
諸多老手皆難以打出“長生劫”,此局非但需要高超棋藝,更要有精準的計算水平。
于崔莳也眼中,亦是極為罕見之事。
“怎麼了?”
他擡起團扇遮住面龐,扇尖處半露出一雙眼眸,木質調的沉悶音色透過扇骨傳來。
王絮一手淩空輕叩了叩,問道:“扇上所繪,可是烏雲?”
“什麼?”
崔莳也一時愣神,倏忽間憶起,團扇背面被李奉元潑了墨。
昨日與今日他皆攜着此柄扇子,且還用得這般頻繁。
那豈不是……
她定是忍無可忍才這般說的吧?
崔莳也手心攥緊扇柄,勒得手心血紅,莫名的羞赧感攥緊了他的心。
李奉元,這個李奉元,平白無故害他出醜。崔莳也心中頓生惱意,計較起來。
棋子輕敲,聲脆入耳。
崔莳也擡頭看向王絮,她斜身在石桌前,正撤身收手,一小绺黑發輕略過她指節,黑棋落在了别處,此局勝負已定。
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