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青年,青玉色的瞳孔上,長睫極快地扇動了一下,迷惘地盯住她的臉。
他眸色轉深,挺直了身子,竭力将喉口的心跳壓下去:“為何相讓?”
長生劫,不僅是劫争往複,永世不絕的局面。
更是意味着進無退途。
圍棋黑先白後,占地多者勝。
一旦白子退避,便會身隕道消,萬劫不複。
王絮退讓一子,崔莳也便能以點破面,赢下整局。
崔莳也善棋。
諸多人慕其名而來,與之對弈,他顧念對弈者的情緒,常暗行喂棋、送棋之舉。每局皆厮殺酣暢,二人皆可保下愉悅的心境。
他無所争求,相讓于人,亦覺無妨。
而此次,卻是他人生中首次被人讓棋。
“你這扇子,潑墨淩亂,恰似烏雲蔽日。”王絮輕聲道。
崔莳也翻轉團扇,經由墨漬侵染,扇面上連綿的青山似被烏雲籠罩,朦胧不清,如墜雲霧。
“這匠人技藝,當真是妙極。”
王絮道: “‘月有陰晴圓缺’,有缺之時,方有向圓之盼,有缺之處,才會成就圓滿之态。”
崔莳也凝神伫望,對着團扇出神。
過了好一會,他屈起指骨摩挲扇柄,不經意間道:“是莳也親制。”
不知為何,他撒了個容易被人拆穿的謊。
他急忙轉移話題,話題一轉,便同卸下了肩頭重擔般。
“黑白雙方為争營奪利無謂循環,若任一方舍此處而放眼全局。”
“則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得以脫離此循環往複的苦海。”
“王姑娘。”
崔莳也将手掌貼在下颌,向前傾身:“可世事亦如此,或為其困,或為其役。”
王絮在膝頭輕輕扣住手指。
“人之初降,乃為“無”之器也。繼而成長,漸至“有”之境。終至體衰而亡,複歸于“無”。自無中來,終歸無中去焉。”
她頭往後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聲音溫和:
“自六道輪回的角度觀之,人是永生的存在。故而生老病死,實不足挂齒。”
就在這時,她卻站起身來:“崔公子,玫瑰露甚是好喝。時候不早了,我該歸家了,明日再見吧。”
崔莳也莞爾一笑,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與王姑娘共論老莊,如飲甘霖,心中舒暢,直将這玫瑰露比下去。”
王絮短促地眨了下眼。
她可不知道什麼老莊。
她慣會拈來些空明的詞胡說,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
崔莳也端的是一副芝蘭玉樹、玉質金相的模樣。
然而在王絮眼中,美人亦如白骨。
往往這些享家國世祿的風骨士人,雖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卻僅僅做到了“獨善其身”的“修身”。
空有一身風華,卻難以施展濟世之才。
王絮對這些王公貴族子弟實在生不出什麼好感。
崔莳也卻雙眼發亮,她愛喝花露?
那可還愛喝杏花露、梨花露、桃花露?崔莳也心性雖淡,卻嗜甜。眼下見王絮喜歡,心中頓生歡喜。
“王姑娘急着離開了?不若你我,再手談一局。”
“一個時辰。”王絮道:“家中窮苦,家父求了管柴火的師傅,他予了我一個時辰的旁聽時間。”
王絮可不是什麼棋道妙手。
她聽了先前二人論棋,正好議論到長生劫,生了興味,在心中反複演練了半個時辰。
崔莳也正好撞上她這一劫罷了。
“還……還有這等事。”
崔莳也未料到她會如此仔細地向他解釋起來。
“崔公子出生世家,沒見過這等事,很正常。”
“莳也不是這個意思。”
崔莳也蓦地站起身,碰掉了置于棋盤邊的杯盞,“啪”的一聲,杯盞摔碎墜地,碎成幾塊。
他自懷中取出一塊絲絹,王絮一道起身,與他一同去拾碎片。
“是我之過。”
絲絹在他手心攤開,他矮身去撿碎片,手心驟然傳來一陣溫熱,這熱意似輕輕剮蹭了他一下。
王絮将撿起的碎片輕輕地置于他手心。
熱意順着手心一路蹿上脊柱,崔莳也微訝,很快壓下眸子,掩去眼底翻湧的情緒。
“明日,你還來嗎?”
王絮對上他微黯的眸子,捏着碎片的手一頓,指腹被劃開一道口子,殷紅的血珠很快冒了出來。
崔莳也本就在看着她,見狀将絲絹擲在一旁,又從懷中取出一塊蘭花絲絹。
一大片陰影自前方逼近,青年身體前傾,急急地蹲下身子。
不知他又從何處取出一塊絲絹,繡着栀子花的絲絹一圈一圈地纏在了她的指尖上。
他靠得很近,眸子似乎被雨水洗淨,不悶不甜氣息撲上來,像是莖葉折斷溢出來的綠意。
“很快就——”
崔莳也打圈的手一頓。
王絮平展的手心有一道長長的刀痕,雖淡去了血腥之色,卻依舊觸目驚心。
崔莳也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手背輕輕蹭過她的掌心,絲絹在她指尖輕輕地打了個結。
王絮道:“這下要拿笤帚來掃了。”
剔透的光映襯在崔莳也眸中。
石桌外兩三步的地方,先前崔莳也将包好的碎片又扔在了地上,此刻已摔成了細小的琉璃碴,僅一塊稍大些的殘片。
薄熱炙在王絮指尖。
一句話在唇齒間輾轉,崔莳也壓低視線,歎了一聲。“是我之過。”
兩人離得很近,膝蓋碰了一下。崔莳也站起身來,心跳稍稍變緩,眼中凝重之色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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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學子站在亭柱之後,整個人被亭柱遮擋住,隻露出半截清隽的背影。
他攔住了王絮,手與她交疊在一起,似乎是舍不得她離去。
半晌,那青年正要轉過身來。
岑安睜大眼睛正要一睹此人容顔,一隻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懶洋洋的聲音自背後傳來:“這不是錦衣衛首領岑大人嗎,我怎不知你是我同窗學子啊。”
岑安轉頭。
來人穿一身玄色直裰長袍,腰間系着朱紅靛藍的玉石腰帶,黑發束起以纏絲縷金冠固定。
他以長臂夾着柄劍,指尖閑閑地拈了片竹葉。
岑安身體後傾,與他拉開距離。
青年挑起一邊眉毛:“您和我爹一樣,都到了入土的年紀了,還在這念書寫字,這不是老黃瓜刷綠漆嗎?”
岑安擰了擰眉:“這事可開不得玩笑。令尊之事,尚未落得個水落石出,一日不将這在逃的兇犯逮捕歸案,屬下便失一日之職。”
“周世子,節哀順變。”
周煜輕笑道:“隻是哀莫大于心死罷了。”
岑安身為錦衣衛首領,好歹是個朝中官員。見此狀況,正要安慰幾句。
陡然間,眼前的少年收斂了笑意,神色正經地問道:“岑大人,我那妾室,如今身在何處?”
岑安身體一僵,正了身子,擋住他的視線。
周煜似有所覺。
肋下夾的劍顫了下,他似笑非笑地繞了兩步,向涼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