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檐之下,冰棱仿若倒懸利劍。雪落正酣,風卷雪花似銀針漫舞,如搓綿扯絮之态。
李奉元輕吐一口熱氣,百無聊賴地以手撫上冰柱。
博士将他趕到屋外罰站。
“長陵那個破鄉下地方,一個兩個的,為着一個女人,争着往那裡湊。”
李奉元聽不得有人說程雪衣半句不好,撸起袖子,和同期大打出手。
李奉元祖上是開國元勳,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因而被封王賜爵。
當今聖上即位之年,其父以“勤王”之名,召集兵馬,奔赴京城,平定七王之亂。逐一斬下叛賊首級,叛亂平後,偌大徐國僅餘兩位王爺。
一個是聖上的親兄弟南王殿下,二個便是異姓王李敬良。
李奉元常居封地江東,身為家族嫡系血脈。十四歲回京,受封世子。
初至京都,他生性魯莽,行事與京都子弟大異,常遭冷落。李奉元不以為意,受封完世子,他便會回到封地,再不至此。
太史令立于高堂,宣讀受封诏書。他将绶帶授于李奉元。
隻聽得“咔嚓”一聲,旌旗倒下,不偏不倚,正好壓斷了插在石階之下的一根。
緊接着,仿佛連鎖反應一般,長旗一片片接連倒下,最後全部雜亂地倒在地上。
是李奉元昨日遇到的少年。
他手持一柄小刀,把玩于手,坐于石階之上,黑眸睜得溜圓。
是他割斷了旗杆。
他和這少年,今日前,僅見過一面。
昨日下學,細雨如絲。
李奉元站在檐下,擡眼撐傘,不遠處站着個學生,濃墨翻滾的天邊響起幾片悶雷,紛雜水氣綿細地織在他身上。他如青苔般潮濕地倚在假山上。
李奉元命人送把傘給他。
仆人方湊到這人的身前:“我家主子,李奉元,李世子……”
那學生倏地一笑,如疏冷的冰花綻放:“李奉元?倒沒聽過這京城還有個李世子。”
李奉元正要上前,一個中年人帶着仆從匆匆而至:“又惹事了?””
來往的學生皆跪倒在地,稱呼他為南王殿下。
假山邊的學生别過頭去,不置可否。南王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吧,回家。”
那學生路過檐下,向着李奉元投來一個無聲的眼神,不算善意,更非感激。
李奉元凝着眼前伏倒在地的旗杆。
南王世子周煜,方才對他比了個口型,李奉元瞧得真真切切,分明是一個“滾”字。
李敬良囑咐他:“此事爹已知曉,周煜年少輕狂,你且莫要與他一般見識。”
這些日子遭遇的種種針對,都沒這一件事令他莫名其妙。更何況,李敬良獨對此事,不許他尋仇。李奉元咽下一口氣,獨自一人去丞相府交接文書。
丞相府有座湖,他尋去時,丞相正在湖心亭看雪。兩人聊了幾番,風深露重,一道身影在夜色中向這邊匆匆走來。
霜濃雪重的冷月夜。
她近了,籲籲地喘氣,亂紛紛的長發沾了雪的濕暈,水珠順着發梢劃過鬓角,似淚墜下,打濕單衣。
他隻覺得他前生所做的夢,向他走來了。
在夢中,他是行走江湖的遊俠,與俠肝義膽,英姿飒爽的妙齡少女攜手,行俠仗義,劫富濟貧。
她與着夢中人的形象,相去甚遠。
可李奉元已看呆了。
她像隔着濛濛水汽,以純粹墨筆線描的茶花,運筆時提時頓,模糊得叫人看不真切。
藤黃燭光映照于她身,李奉元方覺她僅着一件單衣。
“小女十歲前養在長陵祖宅,不在京城,故而養得離經叛道了些。”丞相道:“……雪衣,這般莽撞,也不知披件衣裳。”
李奉元向來不守規矩,卻在此刻意識到,這般盯一個未出閣的少女不合禮制。
她叫程雪衣。
真是一個極好聽的名字。
此刻,他方頓悟,古往今來,諸多英雄好漢,為何會為一介女流,不惜抛頭顱、灑熱血。
“你這般孱弱的身子,養了數年,才強保下一條命來,我僅你一女,是要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爹。”
李奉元聽她音色生澀,抖下一身霜雪。
“女兒錯了,再不敢了。”
李奉元沒看她,可卻已經想到,她在風中,瘦削的身子搖搖欲墜的模樣。
當時,他克制住上前扶住她的沖動。
這樣一個孱弱的人,丞相怎舍得對她口出重言。
如今,不知她身子可否好些了。
待李博士走出來,李奉元已不見了,青石鋪就的小徑早已被白雪覆蓋,上留一行腳印。
他爬牆出去,繞過幾條街,來到丞相府,
李奉元拍落夾襖上摻雜的雪花,搓一搓手,正要叩響銅環,朱門由内而外打開。
他忙躲在石獅子後,撐傘的仆從率先走出,李奉元屏住呼吸。
緊接着,一片墨色衣角露了出來,他接傘的手修長有力,襯着紅褐色的花梨木傘,顯得愈發玉白清瘦。腕骨上系着一根紅繩,拴着的鈴铛墜到臂肘。
李奉元恨恨地看他。
他此番是來尋程雪衣的,今日她要回長陵理佛,他是想陪她的,不想竟被這家夥搶了先。
周煜。
四年前,他回到家,魂不守舍,第二日他爹李敬良自宮中歸來,他正要問起程雪衣。
他已先開口:“你便不要再氣周世子了。”
“他遭了報應。自小訂下的未婚妻是個可憐孩子,先天不良于行,養在祖宅,前些日子周煜才帶了聘禮去長陵。”
世家大族,向來注重門當戶對。
往往自幼便為子女訂下親事。大族子弟自訂婚起,便知自己未來的妻子,夫婿是誰家子弟。
依家族之規,嫡女在出閣前,多養于祖宅,亦或身處别州大族中,遠離京城喧嚣。
待雙方皆至适婚之齡,男方便會攜豐厚聘禮,前往女方所在之處,迎接其進京。三書六禮,一一備齊,前往官府蓋上印鑒。一旦婚書出爐,自此,夫妻之名既定,二人牢牢綁在一起,再無轉圜餘地。
李奉元:“長陵?”
李敬良道:“現下回京了,昨夜那孩子發起高燒,性命垂危,今晨太醫也去了,救回一條命。可惜了一雙眼,無法視物了。”
“她叫什麼名字?”李奉元問。
“你好奇?”李敬良訝異道:“叫……好像是……雪衣罷。”
李奉元心口無端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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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的木魚聲傳至山間。
縣城之畔,一座古寺坐落于山間,紅牆青瓦,檐角飛翹,青瓦之上,積雪堆積,露出一塊牌匾,上書“靜悟庵”三個大字。
王絮跪坐于佛像前,俯首磕頭:“檀徹願斷塵緣,自此常伴青燈古佛。”
師太靜立一邊,剃刀輕劃,發絲簌簌而落,堆成個小山丘。
她遞來一面銅鏡:“放下執念,方得自在。”
王絮接過銅鏡,凝視其中倒影。
粗布衣衫不見,棉麻長袍領口系着素色布帶。
鐘聲悠悠,三響而起。
師太緩步走至門檻,手中端着一缽綠豆。她擡手,綠豆如玉珠墜于雪地。
庭院邊飛來一群鴿子,為首一隻落在師太掌心,羽毛灰色如霭,尖喙啄食綠豆,羽間冰棱化水,露出彩色斑點。
師太雙手合十,微微颔首:“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靜悟庵少人惦念,香火不旺,汝若平心靜氣,老身受人所托,定護你一世平安。”
放下銅鏡,王絮轉頭,定睛望向門檻外,成群白鴿正争食豌豆。
高牆之上,青山連綿,樹梢新芽初綻,花紅如霞,柳綠似煙。山溪遇石,“嘩嘩”作響。
藍天碧水,相映成趣,春已至矣。
五月前,王絮立于山坡之上,她彎弓搭箭,一箭射出,林莺應聲而倒。
未及探他鼻息,東北向山腳下便有人影漸近,她隻得匆匆離去。
數日未進粒米,又逢冬日嚴寒,王絮逃至長陵縣時,未至城門,便覺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有人将她從雪地裡救起,送到了此處。
師太問她前塵往事,王絮假托失憶,緘口不語。師太作罷,教她收起凡人心,方能常伴青燈古佛。
王絮心中卻并不應允。
她暗自籌謀,待安定後前往長安學醫。
門檻邊傳來一道女聲,驚得白鴿撲棱翅膀,沖向天際。來人梳着雙環髻,别着一枚丁香絹花。
“春種糧種良莠不齊,普通農戶節衣縮食,生怕秋收後無米下鍋,你卻在此處安然喂鴿。”
“你既為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救民于水火,豈能如此漠然置之?”
王絮垂眸。
辰時初刻師太出門,春雨綿綿,下了一刻便停了。院子裡有顆梨樹,樹冠濃密,枝頭在雨中不堪重負般垂了下去,花蕊浸潤的水珠少了許多。
分明前幾刻看,還不是如此。
身處這庵中,日子甚是安逸。
然耳聽之語終不可全信,唯有親見之事,方能辨其真僞,明其是非。
她不信師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