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拿捏着劉碧君,迫使阿金交待出王絮的去處。
阿金如倒豆子般悉數說完,整個人便恹恹然地垂頭低下,不敢去看王郗的眼睛。
揣其心思,并非難事。
她心向進城,往至危之處而來。縣長定難料到,那逃竄之小妾,竟在眼皮子底下。
徐載盈卻覺得王絮斷不會如此橫沖直撞,
她不信任何人,又豈會信此二人?況此夫妻二人,亦非可信之人。她既心存疑慮,又怎會輕信于彼?
恐是她根本未下山,放出信号,引衆人大肆查城。衆人一無所獲之際,她再沿路下山,進城混淆視聽。
徐載盈命岑安領大量人馬,在長陵縣挨家挨戶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王絮。
徐載盈獨自一人在周邊的山巒搜索。
山巒為薄霧白雪所籠,似水墨畫卷,徐載盈沿着日出方向,一路漫步。
冬日寂靜,大山雀“啾啾”地叫,似銀鈴輕晃,尖尖的喙穿梭在黑羽之間。
徐載盈已瞧見了王絮。
山峰之上,她為樹影所蔽,徐載盈知其在此,雖未實見,卻能感其存焉。
向前邁出一步,腳下的積雪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徐載盈料定她也發現了他。
驚訝、惱怒還是無奈?
他再也無法猜測王絮,隻聽得自己的心音。
樹下的光轉了方向,半露出一疏直身影,王絮擡起眼簾,對上他的視線,肩頸轉了個向。
下一刻,風馳電掣,箭似流星。
樹枝上的積雪紋絲不動,雪地光點斑駁,鳥鳴獸語聲皆停,竹樹陰翳,人影靜谧。
“嗖”的一聲,利箭破空而來,驚動枝頭鳥雀,抖落大團白雪,急似流星隕落。
王絮擡起的手緊扣弓弩,經光影切割,眼睫發梢經雪濯洗,一點如漆,恰似潤暈的淡彩松煙。
受驚的大山雀逐漸變成一個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際。
徐載盈忽聞風聲,身子猛地一側,驚險躲過第一支箭。
第二箭轉瞬即至,徐載盈穩住身形,箭已到眼前,他矮身躲避。
破空聲震起了發梢,徐載盈微睜的眼眸裡浸潤了驚詫的濕意,唇畔半張,難出字句。
王絮精準地預判了他的閃避方向。
第三箭帶着不可阻擋的力量直逼眼前,箭頭是锃亮的銀色,在陽光下閃爍着冰冷的光芒。
山風帶來了王絮的聲音,輕如鵝毛墜落,好似一場幻覺。
“你予我的自由,于我如敝屣。”
第三箭來得如此之快,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它飛速逼近,心髒也在這一刻停止跳動。
這一箭,粉碎了徐載盈近乎所有情緒。他的傲慢、輕視,以及令他恐懼的隐秘期待,皆化作淚水簌簌流下。
他對王絮不是沒有防備的。
最初,王絮出門打獵,他都是要跟着的。
他的刀不知是遺落在河水裡,還是被王絮拿走了。
“你還會打獵?”他滿腹懷疑。
她的籮筐裡一直有一把弓,從未見她使用過,徐載盈隻以為籮筐是公用,這弓是她父母用。
無論王絮怎麼拒絕,徐載盈還是跟了出來,離開了火堆,他穿得單薄,王絮把粗毛氈籠在他身上。
他正要松開系帶,将毛氈還給王絮。
忽然,她身形一頓,目光鎖定在遠處雪地上,仔細看去,的确有一處細微痕迹。
“屏息。”
她的話很輕,右手迅速從腰間抽出一支弓箭,左手将弓拉滿。
不多時,弓弦松開,利箭如閃電般飛出,在它準備逃竄的刹那,精準地射中了那動物的頭部。
與此刻樹下女子朝他射來的箭一模一樣。
胸口刺痛,徐載盈眼眸微動,天邊鳥雀已飛遠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坤甯宮也曾養着一大批黃莺,咿呀咿呀地唱曲。
殿内并未點亮過多的燈火,隻留下幾盞昏黃的燈籠。
林皇後喜看幼子唱戲,徐載盈唱了半個時辰,體力就不支了,他命人送來了百隻黃莺,盼着他的母後不再成日喚他“阿莺”“阿莺”。
戲子才會稱作“莺”,他不是百靈鳥,是太子。
徐載盈離開後,她蠟一般溶了下來,皇帝見不得一國之母這般。
在一個冷雨之夜,誕下二皇子的王美人失去了生命,皇後重逢了她的莺兒。
而後,皇帝陛下遣人殺死了所有黃莺。
自那夜以後,再也無人喚阿莺。
是一個月前,這個叫王絮的女人,重新救活了他。
“王絮.......”
徐載盈嘴裡咀嚼着這兩個字,似有恨意,又有不甘。
得知王絮要嫁給縣長的那天,徐載盈追去了她家。
那是紮堆建的幾棟茅草屋,王絮在磨豆子,手推着磨車,渾濁的豆汁就滴進桶裡。
寒冬臘月,她毫不顧忌地用衣袖擦汗,間隙之餘,瞧見了伫立在原地的徐載盈。
“你……”她驚疑不定。
“婚期将近,她們還要這樣壓榨你?”
“習慣了。”王絮推他出門。
“未必隻有嫁人一條路。”徐載盈一下按住王絮推他的手。
汗津津的手濕熱,長指上破了個口子,幹涸的血迹被他指骨無意摩挲,使得他也沾上了暗紅。
徐載盈蓦地抽回手,心口縮緊,他阖了阖眼。
他從未主動與王絮親密。
可氣她一家人如附骨之疽,她這般安于被擺弄命運,甚至連反抗之心都生不出,又笑她目光短淺,偏安一隅在這小縣城,嫁給縣長算什麼?
她為什麼不明白,一個人能依靠的,始終隻有自己。
不知是何時轉身離去,回到山洞後,徐載盈長久地靠在青石上,直到第二日,王絮才過來。
“阿莺,我不嫁他了。”
她哄孩子一般道。
“你要逃婚?”
徐載盈捏着根樹枝在泥上寫字,聞言,擡眸凝她一眼。
這很好。
她一開始不就是請他幫忙,擺脫這樁婚事嗎?二人雲泥之别,她心生怯意,又有了屈服的意思倒也正常。她是又想了什麼可行的法子?
這不重要,終于事情又回到正軌上。
他會幫她。
“你不必擔心,我——”
還未說完,徐載盈止住,一個身形高大的人走進山洞。
這人身穿粗布棉襖,掃視徐載盈:“明日我就會帶阿絮走。我跟她成親,生米煮成熟飯,我不信那縣長還要她。”
王絮沒有反駁,而是說起另一樁事:“行雲讀過書,明事理,我不在的時候,他會來照顧你。”
生米煮成熟飯。
不信縣長還要她。
不知王絮從哪找來的這般讀過書,明事理的人。她倒是又選了個最下等的法子。這些天,他教她的,合着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還帶着這人來見他。
徐載盈靜了一陣:“你們成親以後,她在家中相夫教子?”
“嗯。”王絮點頭。
未時,陽光熹微。
洞穴外有片山楂林,枝幹上生着一簇一簇火紅的山楂,好似雪峰有火從天而降,将層林染盡。
徐載盈的瞳中隐約凝起了霜霧,寒意淌在溶溶琥珀間。
他無聲地别開視線。
“我豈需他人照顧?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隋行雲怒道:“你可别不識擡舉。我們大老遠跑來,好心好意要照顧你,你倒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要不是你救過絮兒,我才不稀罕管你這檔子破事呢!”
絮兒,阿絮。
這般親昵的稱呼,他還以為得有什麼死生契闊,永不背信的緣分。
他救過她?
編纂這個理由,她如今倒是看重綱常名聲了。
沉寂的氣氛在三人中蔓延。
徐載盈不知他們是何時離開的,回過神時,他折斷了緊攥在手心的枯枝,木屑掉到泥上,遮蓋住書寫端方的王絮二字。
徐載盈以鞋尖碾亂了字迹,擡眼望去,昏黑的山洞裡,花青色石紋上生着鹽狀的苔斑。
徐載盈的恨意就在這樣的甯靜中滋生。
兩日未食,他決定明日就離開。
住在山洞的這些時日,他餓了,王絮給他吃食,他冷了,王絮給他織棉被,隻要是他的要求,她都會盡自己所能滿足。
她對他,問心無愧。
他是不能恨王絮的。
凝着王絮放置在地上尚未帶走的鬥笠,徐載盈鬼使神差地想去和王絮告别。
拾起鬥笠,剝開笠紗,戴在頭頂,一步一步的走下山。這樣一氣呵成的動作,像是有人在指揮他。
王絮端着盆從門口走出,往路上潑了一盆髒水,再擡首,一眼就認出了徐載盈。
兩人隔着笠紗靜靜地對視了幾息。
王絮壓低了聲音,正要說話,一道粗呵響起:“你不是莊子裡的人吧?”
挑着竹燈籠的村民走過來,上下打量着林莺,警惕地問王絮:“怎麼沒在村子裡見過他。”
“絮兒,這是你的朋友?”
燈籠糊着層薄油紙,破了個洞,風吹顫燭火,王絮的睫毛和燈芯一同躍動起來。
她眸中折着燭火的紅黃濕暈,像是凍缰的螢火蟲,她睜大了眼,直直地盯着徐載盈。
她在害怕。
她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婦人。
漫天的星子化作瀑布,嘩啦一聲,在徐載盈心坎墜下來。
她不欠他,他不該令她為難。
他道:“長陵書院,王郗的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