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書院距咱家二十餘裡,日夜往返相加要徒步四十餘裡,我可沒你這等福澤。”
少年剛欲辯駁,王絮便開口打斷:“休要多言,我去鋪些稻草在炕上,你将柳絮塞進被裡。手腳利落些,爹娘趕集馬上就要回來了。”
少年無奈,強壓下心中澎湃激動,隻得依言照做。他步入柴房,捧起一掬柳絮進屋,掀開早已塌陷的被子一角,緩緩放入柳絮。
“阿姊,稻草昨夜爹娘新鋪了,不用拿了。”
他們憑依着夏天采收稻草,柳絮過一個相對溫暖的冬。王浠見無人回應,走回竈房,方才還在撿稻草的王絮,連帶着籮筐俱杳無蹤迹。
屋外,雪地之上遺落一串足印,随風雪滌蕩,漸次變淺。
王郗循迹尋到一處山洞,站在穴口一側,擋住了一角光亮。
他向來倔強的阿姊,何曾這般讨好過人。
王絮微微俯身,擰開水壺,将它湊近青年的唇畔,傾斜壺身,讓水緩緩流入青年口裡。
青年艱難地吞咽着,水滑過喉腔的瞬間,不禁蹙眉。
粗陶水壺帶來的異味,混合着陳舊的氣息,在他舌尖逸散開。
望着眼前女子關切的眼神,青年強忍不适,繼續喝下這帶着異味的水。
王郗心已經揪起來了,這人眼裡分明寫滿了嫌棄。
徐載盈低頭,胸口又開始滲血。
還未等他組織好語言,王絮将裝藥的瓷瓶放下,掰碎了口袋裡放的幹糧,用手掌遞到他唇畔。 “啊……我忘了,你現在可以自己吃了。”
她聲音溫和,似乎還帶着幾分苦惱。
正當徐載盈以為,她會叫他張嘴的時候,女子卻小心地将幹糧倒進自己嘴裡。
她拍了拍手,從籮筐裡取出一個布包,裡面有幾塊完整的幹糧,她遞到他的嘴邊。
“你照顧我多久了。”
徐載盈咬上幹糧,就像是咬了一塊冰,又硬又澀。
他躺的地方,周圍的土壤灑滿了幹糧屑,他的傷貌似也比最開始那駭人的模樣好了不少,距離他摔下寒潭應是過了有幾日了。
王郗握緊了拳頭,這人是什麼态度?
這些幹糧是他悄悄塞給王絮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吃。這男人吃起來卻一副金尊玉貴,勉為其難下口的模樣。
王絮俯身解開纏繞在林莺胸口的布條,用水壺裡的熱水沖洗幹淨血迹,一邊上藥一邊回答:“我在河邊漿洗衣物的時候,撿到的你。估摸已經三天了吧。”
她的聲音輕而柔,發梢不經意間拂過林莺臉頰,似乎頭發的主人在松樹下邂逅了降雪,一股淡淡的松雪香撲鼻而來。
徐載盈仰頭凝望她。
長發枯黃,發尾分叉得厲害,全身上下沒有二兩肉,周身皆骨,無聲訴說着生活的艱辛。
五官端正,脖頸修長,好生将養定是個美人。
倒不像是個間諜或者奸細,指腹全是老繭,應是個樸實本分的農家婦女,想必還未出嫁。
徐載盈仔細端詳她的神情,眸中閃過一絲異色,“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條命。”
出乎意料地,王絮拒絕了他的報答,徐載盈多疑,眼前的女人越是拒絕,他越是認為她居心叵測。
王郗怎會不知徐載盈所思所想。
她阿姊便是天生麗質如何?
王郗在學堂裡替小姐少爺跑腿,做些苦力活,賺了幾兩銀子,想着尋個法将王絮接進來。
她不該屬于這裡。
課業知識,三教九流,一學便會。
在王郗眼裡,他們這些人是王絮的負累,王絮是天下無雙第一流。
似乎是忍受不了徐載盈的注視,女子将頭垂得更低,包紮好他的傷口,留下水和食物,背起籮筐,站起身來,走到洞穴門口。
她居高臨下,擋住了穴口的光,洞穴徹底黑了,徐載盈卻沒錯過她臉上飛逝而去的羞赧。
她勾起了一絲笑意,微微苦澀:“家裡給我找了門親事,我心有不願。你的身體我檢查過了,甚是康健……要是你能幫我……”
徐載盈同王郗的臉一樣沉了下來。
王郗不願阿姊承擔眼前人的猜測。
他多想沖進去告知阿姊,他已規劃了一條逃跑路線,待阿姊成親那天,他會借阿金哥的牛車送阿姊進城。
青年必定在心裡把阿姊腹诽了個遍。
徐載盈至此方才相信她并非某人派出的間諜。對于王絮的言辭,他不禁覺得荒唐可笑。
他可是東宮太子,尊貴之軀,未來要繼承大統,坐擁天下。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農婦,竟對他心存妄念。
不知身份尊卑,不知禮數。
不過這正證明了她并非趨炎附勢之徒。
尋一個康健夫婿,這般樸實的願景,待徐載盈歸至東宮自會替她另尋佳婿。
傷筋動骨一百天,他不在朝廷,那些僞裝起來的魑魅魍魉才會逐漸顯形。
在王絮悉心照料徐載盈的十日裡,他的筋骨漸愈,傷口處雖仍不時滲血,但其邊緣已開始結痂,新肉漸生。
他告知王絮,他名喚林莺,乃縣城裡一大戶人家的嫡子,在家族圍獵時,被庶弟暗中放冷箭,不慎跌落至此。
騙人!
王郗在書院何曾見過這樣一号人士。
得知他的身世以後,王絮難掩眉眼中的苦澀。
兩人雲泥之别,想來她也明白鴻溝難越。
王郗愈發心疼王絮。
他不信他阿姊什麼都看不出來。
現如今,阿秭不過逃婚用他替嫁,他卻這般窮追不舍,絲毫不顧往日情面。
王郗胸口郁氣橫生。
徐載盈心底既厭惡她的惡毒,又情難自已,想将她帶回來,問問她到底為什麼這麼做。
明明他已經打算好給她榮華富貴的生活,她為什麼這麼做?憑什麼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