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墨青瓦檐邊上堅冰融作小水珠,滾落于石階之上,積蓄成一汪清潭,鵝毛雨絲斜斜飄入半掩的門扉。
半隻身子藏在暗處,雨線砸得面頰濕冷,劉掌櫃佝偻着背,貼在門縫邊,布滿了血絲的眼白,牢牢鎖在正下山的女子身上。
“姑娘,且進來飲杯茶。”
劉掌櫃待那女子走近,方出聲喚道。
油紙傘沿低垂,雨絲如薄紗織就,綿密而落。
青灰鬥笠之下,女子手腕輕轉,将傘往上擡起,直至端正。
她似乎遲疑了下才搖頭。
“絮兒,進來罷。”
劉掌櫃敞開門戶,濁重之氣呼出,化作大片霧氣:“今兒是你成親的日子吧,你那爹娘真不是人,一百兩銀子就要把你擡走賣了。”
“我要有你這個女兒,關在家裡,守一輩子都好。”
山腳下有一村,名曰周莊。
劉掌櫃在此開了個貨鋪。年逾花甲,稀疏之眉雜亂橫于那渾濁雙眸之上。
王絮居住的村子并無貨肆,村民多為獵戶與莊稼人。王母常命她攜風幹的兔肉、曬就的苞谷,往山腳下劉記鋪處,換得些許油鹽。
劉掌櫃行事爽利,不短斤兩,實誠之名遠揚。
附近門戶銅鎖震動,劉掌櫃聲音有走高之勢。
王絮輕攏開笠紗,輕聲道:“叨擾劉伯了。”
劉掌櫃急忙收起店門口搖曳的幌子,領着王絮進屋,陳舊的貨鋪擺滿了雜物,窗棂虛掩,自縫隙中射進一道細長的光束,塵埃在其中飛舞。
“絮兒,你這是要逃婚?”
王絮将傘收起,立在書案邊,雨珠墜了滿地。
“嗯。”
劉掌櫃上下打量王絮,半濕的衣衫貼在她身上,她手臂擡起,利落地絞幹袖口。
“逃到荒郊野外叫人找不到?”
“你一個女子多危險。你可知,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子在無人之處遭了毒手?”
“所幸我平日裡想着你,僅憑一身影,便能識得你。否則你便要一錯再錯了。”
“劉伯平日裡有多疼你,你也是看在眼裡的。”
王絮十二三歲的時候,每至其處買貨,劉掌櫃常借故觸碰她身體。王絮對他避之不及,揩油總不被得手。
一日,打油之時。
王絮尚未接住,劉掌櫃便松手,油灑了滿地。歸家後,王母鞭笞得她遍體鱗傷,王絮一聲不吭,直至暈厥。
醒來後,一瓶嶄新的油置于案上,王母告知她:劉掌櫃心善大方,她已代王絮認劉掌櫃為義父。
是夜沐浴之際,王絮忽覺脖頸處有幾分刺痛。脖頸上的暗紫的咬痕,甚是明顯。
不是鞭子留下的傷痕。
心下驟冷,一陣惡心之感襲來。她扶着浴桶,幹嘔數聲,随即将己身沒于熱水氤氲之中。
王母近幾日總躲着王絮,家中夥食也改善了幾分。幼弟王郗問:“娘是從哪發了筆不義之财?”
王母罕見地沒回他,給王絮夾了肉:“女孩圓潤些好。”
某日再見劉掌櫃,他視線在她脖頸處逡巡,笑眯眯地道:“絮兒,還疼嗎?”
*
王絮微微擡起下巴,緩緩勾出一抹笑意:“那依劉伯之意,我當如何?”
“最險之處,乃最安之所。”劉掌櫃咽了口唾沫,耷拉的眼皮顫栗起來,“你伺候我,我将你藏在這貨鋪,待過幾年,木已成舟,你便可以露面替我管理貨鋪。”
言罷,他的手就摸向王絮的臉。
王絮側身一閃,撿起傘,手已經落在門扉邊緣。
劉掌櫃并不收斂,腳步一動,繼續逼近。
見王絮按在門扉上的手僅是顫抖,沒有半分要開門逃開的意思,劉掌櫃思忖此事已然十拿九穩。
王絮撿起腳邊的秤砣,一把擲向他。
劉掌櫃被砸得暈頭轉向,捂着流血的腦門,安慰道:“無妨,莫怕。絮兒,劉伯知你憂慮未來,亦知你是聰慧女子。你爹娘不作為,平白耽誤你。劉伯日思夜想,念及你這孩子,心肝直疼。”
劉掌櫃向後退去,給王絮留下安全空間。
王絮眸中逐漸有了濕意,攥緊傘的手松了松,移開眸子,不知望向何處。
回憶如久經風霜的老樹皮一點一點剝落,四年前,有一人曾與她說過同樣的話。
彼時,亦是這般天寒地凍之日。
一條麻繩拴住手,将她鎖于院外。天光乍破,卯時将過,她枯坐于冰面之上,直至日暮西山,鄰家炊煙袅袅升起。
所幸雪停,可寒風依舊吹得她發起高熱暈倒過去。
那人灌她一壺姜茶,氣得直咳嗽:“我分明留了信,女兒的命竟不如一枚破玉佩?”
在他的罵聲中,王絮方知事情全貌。
此人本為農戶,當地豪紳強征重稅,其女早夭,妻子病死。自己亦患肺痨,遂走上盜賊之路。
忽瞧見王母頸間挂件。那是一塊古樸玉佩,雖看似尋常,卻是她家傳之寶。
挂在頸肩,難以下手。他綁架王絮,留信給王母,威脅她交出玉佩,便饒王絮一命。
“我可是跟着你娘的,親眼見她撕碎了信。”
“就那一件爛貨,擺出來炫耀,竟比自家孩子還重要……”
“你這孩子,實屬可憐。”
王絮想出聲,喉間腥辣,灌下的姜湯辣啞了嗓子。
隻能發出怪聲:“我在醫術裡看過,薄荷,金銀花,麥冬,可治咳疾。”
她小心地,讨好地望向他,漆黑的瞳裡帶着習以為常的平靜,竟無一句哀求放過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