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孩子……”
那個人眼眶逐漸濕熱,一把将她摟進懷裡,接着他說……
他說,說了什麼來着……
王絮苦苦思索,卻怎麼也記不起。
“絮兒,你知道,我亦是個孤獨的人……”
王絮凝着劉掌櫃死水一般的眼眸。
劉掌櫃扁平的鼻子下是一張露出幾顆黃黑牙齒的嘴,正一張一合,不斷說些什麼。
“今日你走出這個門,我便不再打擾了。隻願你幸福無憂,不再蹙眉。”
似一場戲即将唱至尾聲,劉掌櫃如台下觀衆一般,露出眷戀不舍之眼神。
王絮不喜看戲。
王郗與她講話本故事,她亦不愛聽。
假者,終究為假,毫無用處。
求仙問蔔皆虛妄,念佛誦經亦徒勞。
不過,為故事畫上句号,她倒是做得習慣。
劉掌櫃眼含希冀望向她,見她久不開口,輕歎一聲,走至她身旁,卻隻是推開她身後的門。
“你走罷。”
“我隻當沒見過你。”
王絮垂下眼眸,将傘就近置于書案之上,還未幹透的傘面流下的水迹洇濕了案面的紙張。
青檀樹皮制成的宣紙上透出幾分墨色,硯台上幹涸的墨塊一旦再次溶解在水中,将變得濃郁細膩。
王絮想到了林莺。
山洞漆黑,時間都在此處變得凝滞。
王絮有次過來,林莺大抵無聊,手指捏着樹枝,于泥地之上,一筆一劃寫字。
袖口往上翻折,疊出褶皺,他稍斜掌背,動作行雲流水,似握了隻毛筆,蘸滿墨汁。筆毫在紙上一揮而就。淡紅青色的泥勾勒皴染出一副淺绛山水畫。
王絮站了很久,才磕磕巴巴地認了出來。他寫的是一句詞: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再擡眼時,對上林莺的眼。
他靜靜地凝視她,不知看了多久,眼中在短短幾息間,薄雲散霧,如見天光。
“我教你讀書吧。”他道。
那盛滿苦澀的眼眸,一閃而過渴望,渴望擺脫現狀的眼神打動了徐載盈。
他教他四書五經,先是帶着她寫字。
掌心握着她的手逐漸收攏,帶着他一筆一劃的練字,從最簡單的橫,撇,彎,勾開始。
徐載盈停筆。
青苔的花青勾出輪廓,翻開的土撞染上淡赭。一剛一柔,一暖一冷。筆重不滞,情調不浮。
“自由。”
徐載盈道:“這是最重要的東西。”
許多人勞碌一生,徒錯青春年少。人生于世,财貨功名,身不由己。
王絮知道,他是想給她自由的。
“絮兒,絮兒……”
劉掌櫃見王絮怔住,出言打斷:“你太年輕,劉伯也不放心,還是叫你娘來——”
王絮正了正神色,輕聲道:“我想喝水。”
劉掌櫃一陣狂喜,轉身去尋了個陶杯,握着水壺的手都在抖。
小女孩就是這樣好哄,總指望你去心疼她們不經意流露的脆弱。
他不禁自得起來,年逾六十,隻需他這幾年哄着她一些,往後他既有個服侍他晚年的妻子,又可得一人幫管貨鋪。
至于孩子……
還未及繼續想,渾身力氣頓失,握緊水壺的手驟然松開,陶壺砰一聲墜在地上。
他張開口,轉過頭,腥甜之氣堵于喉間。
一把刀自背後貫穿胸口。
形似短劍,刃薄如紙,刀柄處系着一枚玉佩,篆刻着一個徐字。
王絮慢慢地擰動刀柄。
筋膜需要一定力量才能破開,髒器重而厚。王絮殺過豬,就像是插進一把鑰匙,打開銅鎖一般輕巧。
人亦不過如此。
剮心之痛,震得徐掌櫃啞口無聲。
他的視線逐漸變冷,在倒下前,依稀看到那女子,撿起了陶壺,斟了一杯水喝。
對上他的目光,女子輕描淡寫地問:“疼嗎?”
王絮倒了些水洗淨匕首。
這段故事的結尾,在心底已盤算了千個日夜。思及十年前,她借抓藥之名,勾通衙役抓捕了那盜賊。
若是在話本裡,一定會這麼寫:
女孩和盜賊過上了劫富濟貧的好日子。”
可是這不是話本,這是她親曆的人間。
十年前,她在盜賊家中找到當時背出來的一筐幹辣椒,牽着衙役的手,一步一步,安全地歸家。
如今,她隻會一直一個人走下去,不會為任何人等待,也不會為任何人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