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這年,元汐桐有了許多心事。
她莫名其妙成了半妖,莫名其妙地背負了需要付出一切的使命,以為無比恩愛的爹娘看起來隻是父王在一頭熱,至親的哥哥還與自己沒了血緣關系……這些心事被細細密密地縫進針腳,挂在床前,夜氣一浸泡就像夢魇一般,攪得她整夜都不得安甯。
南荒的一切都太過遙遠,近在眼前的煩惱還是她和哥哥的關系。
她雖仍把元虛舟喚做“哥哥”,但心是虛的。這種虛跟面對父王時不一樣,父王總歸是她親爹,不論娘親想法如何,她對父王的愛從不作假。
可哥哥……
她對上元虛舟的眼就開始閃躲,那聲“哥哥”藏在嗓子裡,嚅嗫着滾出舌尖時,她覺得自己好無恥。
無恥地享受了他對妹妹十二年的寵愛,良心上長了尖刺,雖然不是主觀上想要欺騙他,但為了不讓這些尖刺紮傷自己,隻得時刻告誡自己她的選擇是正确的。若有一天元虛舟得知真相,身為大歧未來的神官長,即便是以儆效尤也好,他也一定不會放過她和娘親。
她隻不過是,在他放棄她之前,不讓他為難地……率先放棄了他。
宗學比試之前的那段時日,元汐桐借口要抓緊時間修煉,與元虛舟疏遠了不少。
明明要修煉的話,找他才是最好的教習。
她故意繞過他,他竟也沒惱。在那次躲開她的親吻後,第二日他便恢複了正常,對她仍是盡職盡責的兄長模樣。
聽聞她的靈根屬木,似乎也并未覺得異樣。
像是不曾懷疑過她一般,他根據她如今的水平替她整理出了許多适合她修習的木系術法,方法詳盡,一目了然,許多獨門絕技都是他在修行途中自創的。
他自己修行時從不用做這麼麻煩的事,各種術法看一遍就會,獨獨為了她,熬了幾個大夜将冊子畫出來。本打算親自送到她手裡,但來了她房前好幾次,都沒見到她人,隻好将冊子交給她的貼身丫鬟。
夜裡,元汐桐結束修行,回到房裡,翻開那本冊子,低下頭悶聲叫人出去,然後擡起袖子悄悄蹭了蹭眼角。
元虛舟對她近日極力遮掩的憂愁有所感應,為了逗她開心,他在冊子的空白處寫下了許多趣事,還畫了許多形形色色的可愛鴨子。
小時候,他常常欺負她,笑她生氣的時候嘴巴扁扁地像一隻小鴨子。王府裡有那麼多毛茸茸的圓毛靈獸,個個都很漂亮,他偏偏形容她是鴨子。元汐桐氣急敗壞地将他撲倒在地,伸出雙手去掐他。
他笑着求饒了許久,也哄了許久,才終于等到元汐桐對他的饒恕。
饒恕伴随着懲罰,她在他臉上一邊畫了個醜醜的小鴨,勒令他不到三更不能洗掉。他嘴上答應得好,卻在她放下筆時,摁着她在她臉上回敬了一片羽毛。二人頂着彼此的墨寶在府内招搖過市到深夜,元汐桐硬生生地就将他臉上那兩隻鴨子給看順眼了,覺得好像扁毛也不是那麼不可愛。
她熄了燈,抱着那本小冊子鑽進被窩。冊子裡有元虛舟留下的靈力,翻開到他畫了鳥的那一頁,那些鳥兒便像活了似的,在她的床帳内演皮影戲。
細雪簌簌下在窗外,她在不時傳來的霜層斷裂聲中化作了一片羽毛,輕飄飄地落在一艘小舟上。水面上的月影星光,被夜風攪碎成玻璃皺,困擾她多日的夢魇亦被溫柔驅趕。
她的怪脾氣在元虛舟那裡,可以得到完完全全無底線的縱容。
即便是……違背仁義道德。
*
宗學比試當日,元汐桐抽中的對手是肖思宜。
這個以表小姐的名義寄居在鎮國将軍府的姑娘,雖和元汐桐是同級,但她二人并未有多少交集。隻有一段傳遍宗學的流言,說元汐桐曾經帶頭排擠過她。
一方循規蹈矩又溫柔娴靜,還有着大家都隐隐知道的可憐身世,另一方含着金湯匙出身,身無長處卻因有個好哥哥庇護而能在宗學作威作福。
明眼人都覺得這流言八成是真的。
隻是皇家宗學内暗潮洶湧的事情太多,姑娘家未造成人身傷害的小打小鬧并未引起過多在意。就連甲班的邢夙聽聞此事,都隻是笑笑,然後說,小姑娘之間有些龃龉很正常,等她們長大便知自己當年有多幼稚。
他自小被帝都貴女們追捧已成習慣,以為這不過是些争風吃醋的把戲,心裡鄙夷,又不好表露。
恰好元虛舟從旁經過,耳朵捕捉到元汐桐的名字,他探頭過去,插了一句嘴:“哎,我妹妹可不會單獨排擠誰。”
宗學學子勢力大緻分為兩派——以長公主為首的皇室宗親派,和以邢夙為首的朝廷重臣派。
元虛舟是遠離帝都的未來神官,素來也不參與這些紛争。他的性子乖張在骨子裡,擁有的多,在意的少,不觸到逆鱗時一切好說。但他的逆鱗也很明顯,誰都知道在哪裡。
那句話甚至被他說得面帶笑容,隻是,聽見的人都懂,流言隻能到此為止了。
時至今日,主角雙方立于擂台之上,前不久才生出靈根的汐桐郡主,将肖思宜戰得節節敗退、毫不留情,觀戰之人複又想起了當初那份流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元汐桐那份想赢的心。
可想赢不是什麼丢臉的事,她并不掩飾。
隻是擂台之上,本就刀劍無眼。在充分發揮體術的同時還能有源源不斷的力量輸送,這種從未有過的體驗令元汐桐的内心升起了奇異的滿足感,混亂之下,她使出的最後一招,有些冒進。
是昨日才由娘親口授,而她還無法收放自如的招式。
坐在看台上,緊挨着秦王的炎葵看見元汐桐起手的動作,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頭。
不遠處端坐在天子身邊的元虛舟,面上神情雖絲毫不顯,指尖卻不自覺收緊。
被元汐桐的力量催生出的枯木從肖思宜腳下直沖而上,枯枝似蛇舞一般将其死死絞住。武器脫手時,枯枝卻并未停止生長,尖利的細枝侮辱性極強地刺向肖思怡的側臉,直至将她那張漂亮白嫩的臉蛋劃出幾道血痕。
在一旁觀戰的邢夙直沖上來,将元汐桐的術法打斷。雪亮電光鋪向她的面頰,她來不及躲閃,後退一步,正打算生生挨上這一招,眼角卻見一道身影閃過。
風勢将電光輕松化解,是元虛舟牢牢地堵在她身前。
被譽作“帝都雙星”的二位少年提前較量上,看台之上頓時一片嘩然。可主角雙方并未有那閑心滿足衆人的窺探欲,隻用目光靜靜對峙。
長公主微微一笑,喚來侍者,吩咐道:“甲班抽簽時,想辦法将這兩人抽在一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