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晴啦!
一連下了幾天大雨,家家戶戶都缺幹柴用,一放晴,業都郊外的山上到處是人。
好在武承璟早有準備,一大早就排隊出城,現在正背着一摞柴火,逆着人流往官道上走。
官道兩側有人賣水果蔬菜和鹹菜。城外村落的物價便宜,進了業都城,全都要翻倍。所以隻要得了空,哥哥總會帶他出城買菜。
業都、均州和峽口關的分岔路口,人流激增,叫賣聲不絕如縷。
四根竹竿蓋塊桐油布,一個爐竈放隻扁口鍋,小販們燒胡辣湯做鍋貼,給往來的腳商販子做吃的。不遠處有幾個小竹棚帶馬槽,那是風雅人才去的好地方。雖然是交通要道,但富貴人可不會在這裡落腳,他們有自己的馬車,可以直接去城裡。
在往來匆匆的人群裡,有一夥人卻磨磨唧唧頗為擋道,一點也不像是在趕路的樣子。
為首的是一個帥大叔,穿一身玄色交領袍,寬大的版型蓋不住肩背若隐若現的肌肉,他大約四十左右,風神俊朗,一雙杏眼炯炯有神,身後五個随從,個個都比向大力他爹還虎背熊腰。他一會兒看看菜販的瓜果蔬菜問收成、一會兒朝着煎餅攤子問生意、最過分的是,他居然攔住一個賣米翁,問今年的小米什麼價錢。
他實在是太奇怪了,武承璟不由多看了兩眼,一個随從眼尖,立刻大喝,“小孩!看什麼呢!”那帥大叔立刻制止,輕聲說:“别吓着他。”說完走過來,笑眼眯眯問:“你今年多大了?家裡有幾口人?怎麼你爹娘放你一個人去南郊山上砍柴啊?”
“跟你有啥關系?”
“小孩,讓你答你就答。”随從一急,都破音了。帥大叔不禁皺眉,“好啦,都說了别吓着他們。”這不經意的一句話,露出一些律地的口音。
哦!原來如此!
武承璟一臉得意,成竹在胸,“哈哈,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了!”
“嗯?你知道?”帥大叔的眼神一下犀利起來。
“哼哼!你的外地口音就暴露了!你一定是外鄉來的人,想來業都做生意!所以在這裡東問西問,想知道行情咧!你這樣的人,我可見得多了。”武承璟驕傲擡頭,他也算是跟着哥哥做生意好幾年的小東家了,這點障眼法可難不倒他。
“對,沒錯。”帥大叔一口承認,聲音放緩,“我是律地人。在老家做點小生意,想來業都開開眼。”
“告訴你吧,業都遍地是黃金,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留下的!就算你跟聖上是老鄉,也來得太晚了,早個六七年或許還能攀親戚,現在人太多了,人家壓根兒不理你。況且,行情什麼的,那都是京裡的大族把控着,你以為随便抓幾個種地的問行情,就能把米價問出來了嗎?”
“噢,是嗎?他們連米價都管哪?”帥大叔聲音不大,也很溫和,但他身後的随從卻全都戰戰兢兢地低下頭,一定是害怕東家生意失敗,自己會沒飯吃吧。
帥大叔接着侃家常一般問道:“不過聽你這口氣,生意經倒是不錯的嘛。”
“那當然啦!我哥哥就在業都城裡做生意,做得可好了!知道業都城特有的方格麼?”
“聽說過,好像是禮部在街上劃了些格子。”
“我哥哥就有一個格子噢!那可是早些年好不容易搶到的,現在就算想要,也沒有啦!”
“那的确有市無價。”
“那當然,前些日子,業都城裡那些混子知道我哥哥要去念書了,都千方百計過來使門道、耍手段,可我哥哥才不搭理他們!聖上劃這些方格,是為了給窮苦老百姓更多出路,可不是給那些混子投機取巧的。所以我哥哥甯可便宜轉給沒錢的寡婦,也不能讓那些混子得逞咧!”
其實,哥哥平價轉讓方格的事情,武承璟心裡是頗有微詞的,明明可以賺一大筆錢平了雜費的窟窿……雖然那個獨自拉扯一群孩子的錢寡婦也很可憐就是了……
“喲,你這哥哥倒是很有骨氣啊,你說他要去念書?他叫什麼?要去哪兒念書啊?”
“我……不對,為什麼要告訴你?這是秘密,不能說。”
“就是秘密不能說?怎麼,你哥哥是偷雞摸狗的人,名字進了刑部檔案所以不能說?還是你壓根就沒哥哥,剛才跟我扯謊呢?”帥大叔果然即便帥也依然是大叔了,難逃說話油油膩膩的命運,他是不是還覺得這樣逗小孩很好玩?
“呸,你的名字才進了刑部檔案呢!聽好了,我哥哥叫武承瑜,馬上就要進落椿書院念書了!到時候做大官,吓死你!”
帥大叔直拍手,“厲害厲害,你哥哥想做什麼大官啊?”
“當然是救老百姓于水火的大官啦!”
帥大叔啧啧幾聲,“我怎麼不知道,這天下還有哪裡的老百姓水深火熱呢?”
“哼,像你這樣的有錢人當然不知道了。你哪裡懂得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道理,沒有錢,就沒有飯吃,就算生了病,也隻能在家等死。我哥哥就想做那樣的官,幫更多的窮人過上更好的日子,讓他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想辦法申訴自己的冤情。”
帥大叔背手站着,沉默了一會,一改之前玩樂的态度,贊許道:“你這哥哥……倒是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人啊。你剛才說,你哥哥叫武承瑜?是在落椿書院念書?”
武承璟一陣頭皮發麻,向大力不在後,沒人揍他,他逐漸得了這個年紀的小男孩都有的毛病——在天上養牛的毛病——這讓他十分後怕,“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家了。”
哥哥考試用的身份是假的,無論如何,這不該張揚的……
“喲,你這小家夥,還挺警覺的。”帥大叔灑脫一笑,“正好我也要回城,咱們搭個伴呗,來,我請你吃馍馍。”
“不要,哥哥說了,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東西,我帶了窩窩頭。”武承璟從懷裡拿出荷葉團,層層打開後是三個黏在一起的窩頭。
“啊,高粱窩頭,小時候過節才能吃。”帥大叔帶些懷念說,“能分我一個麼?我用馍馍跟你換,這樣就不是随便吃陌生人的東西啦。”一旁的魁梧漢子從懷裡拿出油紙包,裡頭是還散着熱氣的白面馍馍。
很多年後,當武承璟明白回憶千金不勝的時候,他幾乎可以坦然地接受李湛軒昂貴的交換。
但現在的他遠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面對帥大叔穩虧的買賣,他善意提醒道:“窩頭不值錢,就怕你吃不慣,扔了浪費。可哥哥說,不能浪費糧食。”
“怎麼會吃不慣呢?伯伯啊,小時候家裡窮,一個窩頭四個孩子分。我是老大啊,怎麼能跟弟弟們搶吃的?隻能去井裡灌一肚子水。”帥大叔輕輕掰下一瓣冷窩頭放嘴裡,吃得香甜。
“那後來呢?”
柴火太重了,帥大叔讓後頭的高大随從幫武承璟拎着,他肩膀輕松,一邊吃馍馍一邊聽帥大叔講故事,土黃的官道也變得五彩斑斓。
“後來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就去了城裡投奔親戚,卻被打了出來。我幹脆心一橫,帶着弟弟們去酒樓,吃飽喝足了,就是當個鬼,也不能餓着自己。”
“啊!那你不是吃霸王餐?”武承璟捂住嘴巴。
“是啊,我們幾個就被那店家用棍子打了出來,那棍子硬啊!殺威棒似的,打在脊背上火.辣辣地疼,眼淚劃着鼻梁就下來,任誰也熬不下三兩下,直得趴在地上。我那幾個兄弟哭着求饒,我就罵他們,吃就吃了,打就打了,求饒做什麼?就是打死我,也休想讓我求饒!”
哈哈,這帥大叔真有意思,說話跟相聲似的抑揚頓挫,跟他生活在一起該有多開心啊。
“那後來呢?”
“後來啊,他們就全圍着我一個人打。我被揍得鼻青臉腫,趴在地上起不來,縮成一團用手抱着頭。那個時候,身體痛得都沒知覺了,可我不求饒,求饒了這輩子也矮一截。”
“我斜看着天,心想大不了就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就在我下定決心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人。他騎着匹照夜玉獅子,半撩着眼皮,漫不經心地掃視着街道。”
“當他騎馬路過我身旁的時候,陽光灑滿他雪白衣袂,微風吹起他烏黑發梢,他還是那樣慵懶地撩着眼皮,卻勾起嘴角不屑笑了。”
“我想他大約是連我的臉都沒看清,隻是覺得一個滿身破爛的乞丐在酒樓門口被人打很有意思吧。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酒樓的人還在打我,可我卻舍不得死了。”
“為什麼啊?”
“因為我遇到他了。”帥大叔望着業都的方向,眼神溫柔。
“啊?”
帥大叔又啃一口窩頭,擺手道:“嗐!你還小,不懂的。”
哼,爛大人才總說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呢!
“可你現在不窮了。”
“算是吧。”帥大叔輕笑,“就是這些年忙裡忙外,不知道在忙個啥。小家夥,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可要好好回答我。”
武承璟點頭,“看在你幫我提柴的份上,你問吧。”
“你覺得,現在這個皇帝怎麼樣啊?”帥大叔輕飄飄地說着,武承璟卻一陣咋舌,這些外鄉人膽子也忒大了,“我可不敢覺得。”他擺擺手。
“這有什麼不敢的?有話就說呗。我就覺得啊,他不是個好皇帝。當了皇帝,就要讓老百姓日子過好,要讓老百姓吃飽穿暖。”他看着最後一點窩頭,語氣平靜卻帶着難言的失落,“搞了半天,要是還跟前朝在的時候一樣,那要了這個皇帝做什麼呢?”
“你果然是外鄉人,膽子也忒大。實話告訴你吧,就是不能說,春分那會兒,我有個鄰居叫二狗,就是悄悄說了句三皇子的壞話,結果當天就被割掉舌頭死掉了。我不想被割舌頭,你問我什麼我也不會說的。”
帥大叔面容一震,驚駭道:“有這種事?不可能。”
“我騙你做什麼呢?我親眼看到的。”
帥大叔還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喃喃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呐,他們怎麼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