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被告知“尊卑有序、忠仆護主”。
“對于世仆而言,不忠是比一切都難以容忍的品質。”父親在病榻前如是告誡她,她因此奉為圭臬、深信不疑。
一晃眼,十幾年過去……
熱浪翻滾,小暑午後日頭毒辣,校場的武器架也在蒸騰中層層扭曲。遠處馬場内,三皇子正與司寇角逐。
知了嘴唇泛白,熱汗滑落眉尾,整個人搖搖欲墜。竹意不動聲色地扶住她,知了痛哼一聲,白花花的手臂上盤桓着可怖的疤痕——這是為皇子熨被褥留下的印記。
那時春寒料峭,皇子醒來後許多生活細節與從前大相徑庭,不再喝貪涼的茶,不再穿花哨而不保暖的衣服,不再用冷水沐浴。更是多了許多奇思妙想——
壽包?普通包子填上豆沙就是壽包了嗎?拿下去。所有包子都做成蟠桃的樣子,大小不可以一樣,剪一些桃枝,配上綠葉,擺成大小錯落有緻的樣子。其他菜也一樣,不許就這麼盛在碗裡,端豬食一樣放上桌子。
花樣?一個圖樣行列整齊地重複一千次就是花樣了嗎?退回去。從今以後,送過來的每一件衣服,都要有名字、寓意,我要知道這些衣服的獨特之處。做不到?這是什麼很難的事嗎?一件新衣服,就算是一個人,半個月怎麼也都做好了吧。
木炭?我覺得冷,你們就隻會燒木炭嗎?冷的是被窩,你們就算讓這屋子燒起來,又有什麼用呢?去想辦法,在我每天批完公文前,讓被窩自己暖起來。放湯婆子?這就是你們想的辦法?此物屬金火,被窩屬木,你們放這種東西,是嫌我睡得還不夠安穩嗎!你們這些奴才,全都給我滾……滾!
“不如娶個媳婦替他暖被窩。”知了碎碎念。
竹意賞了她一耳光,敢開主子玩笑,簡直自取滅亡。
知了哭着說,我們是奴婢,可奴婢就不是人,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嗎?這樣任性刁鑽的纨绔,總有一天老天會讓他吃苦果子。
竹意又賞了她一耳光。
他就算會吃苦果子,也不可能是你給他的。“這世間的一切,不是靠幾句抱怨和惡毒的咒罵,就可以改變現狀的。”
知了不甘心,“我隻是覺得不公平。”
“這世上本就沒有公平。”竹意冷眼看着眼前的孩子,“用熨鬥将殿下的被褥熨暖,每一個角落都不能落下。”
此刻,明晃晃的陽光将整個校場的白沙炒熱,天地皆白,那猙獰的燙傷宛如遊龍戲鳳,在天地盤旋。四個月過去了,這道疤痕依然沒有消退的迹象。
霍栩正巧過來,擺出世家公子對婢女的憐愛,在知了耳邊吹風道:“難受就去旁邊休息吧。”
知了紅撲撲的臉望着竹意。
“身為奴婢,要自己學會渡過難關。”她恭敬且不乏論據,“霍大人今天讓她逃過一劫,明天她就會習以為常,最終化為脊仗下的冤魂,追着大人報恩。”
霍栩面容僵硬、幹笑兩聲,收了折扇往馬場走去。
不多時,勝負已分。霍栩一邊搖扇子、一邊笑着對夏衍說了什麼,夏衍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李湛軒在一旁搖頭,出聲制止,霍栩便跟着李湛軒騎馬遠去。
夏衍咬牙切齒,“從前怎麼沒發現,這東西竟也有當狗的潛質?”
“他是主子,你不該跟他較真的。”竹意面無表情地看着夏衍,“不要因皇子喊一句師兄,你就忘記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湛軒。”
竹意歎氣,“你不該有這些心思,沒有父母會不喜歡粘人乖巧又懂事的孩子,而這些評價從前的李湛軒不會有。”
“那是他僞裝的!他在騙師相!”如果這兒有桌子,一定會被夏衍錘爛。
竹意提醒,“你該回去了。”
“你不相信我的話?”夏衍恍然大悟,“我說的是真的,我有證據!”夏衍的據理力争被阿翁的一聲聲呼喚打斷了——“二殿下,慢些跑!這要是摔着了可怎麼辦?”
“才不會!”李昭懷抱兩隻鳳鳥紙鸢,向着校場跑來。
他身着皇子制式常服,上衣赤色,交領綴雲紋,腰佩吉祥玉,下裳如墨,内裙荼白,微風飄起衣袂,似流光溢彩。兩鬓梳四股小辮,壓入頂中胎發後落成馬尾。紫金冠上八顆鲛珠在外,一顆夜明珠居内,冠内發繩成兩股,一股紅錦絲線、一股琉璃金絲,交纏後自發冠兩側垂落胸前。
微風撩起他火紅的發絲,在烈日下似火在燒。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注定散發着陽光的氣息。竹意垂下眼眸,臉頰被太陽曬紅。
“師兄,你跟幺兒在玩什麼?都不帶我!”
夏衍擺擺手,“沒什麼,就是跑跑馬。”
李昭眼睛亮起,“那誰赢了?”
夏衍微微一笑,“自然是我赢了。”
李昭撇撇嘴,嫌棄道:“你怎麼欺負小孩?”夏衍雙手抱臂,打趣道:“那要是我輸了呢?”
李昭嘻嘻道:“那就是你沒本事。”夏衍眯起眼睛,“怎麼聽着……我赢和輸都不好啊?”
李昭做個鬼臉,又吐舌頭,“不理你了,我要跟幺兒一起放風筝玩啦!”他轉身要走,竹意颔首行禮,耳鬓傳來一陣冰涼,太陽嘻嘻笑着,“我路過花壇時看到一簇小花,說不上名字,卻覺得特别好看。”紫色的木槿散發着清香,等竹意回過神,太陽已走遠了。
夏衍苦笑,“真羨慕這孩子,永遠都這麼無憂無慮、開心快樂。”他忽然微側腦袋,“那如果昭兒跟湛軒換了身體,那會是什麼情景呢?”
“那他一定叽叽喳喳地說,啊啊啊怎麼辦?我跟弟弟互換身體了。”
夏衍意外且不可思意,“你笑了?”
“奴婢總該對主子笑的。”
回去路上,李昭高舉風筝對弟弟開屏道:“你看!這是咱們去陽城前一起做的,可是掉進水裡壞了。”他溫柔地撫摸風筝翅骨,“我幾乎是翻新了才修好。”兩隻鳳鳥展翅均有三尺長,想來是花了許多心思。
李湛軒淡淡道:“你喜歡就好。”
“喜歡呀!”李昭湊近弟弟,“那我們一起玩?”
李湛軒别開腦袋,“不了,我才騎過馬,想回宮沐浴。”
“那我跟你一起回家。”他總喜歡把住所說成“家”,冰冷的宮殿因此懷揣溫度。
李湛軒漠然道:“那你自便吧。”他加快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