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喊了七八聲,偏殿裡才慢悠悠走出個撐傘的老祠祝。說明來由,老祠祝引着他們去了側邊廂房。
門一開,腐氣水汽混合一股奇怪的臭味撲面而來,灰塵被水霧囚禁在桌椅地面等一切能外露的地方。草席上團着一張灰黃被褥,已看不出原來的顔色。這屋子有個把月沒人住了。
祠祝拿來幹淨衣物,侍衛們替小皇子更換。霍栩又瞟一眼屋子,在家裡,他也是萬千寵愛的大少爺,但在這裡,侍衛們是與他平級的。他走到角落的稻草堆後,解開腰帶。
牆上木架上放着一些豁口的酒葫蘆和殘破的盲文經引。牆角有幾根爛柱拐,原先的屋主可能是個瞎眼術士。小皇子已更衣完畢,天地黃三人在一旁輪流更換衣物。
一眼望去,整個側房全是穿着祠廟青衣的俊俏少年。
雨太大了,紅色漆面的木桌攤滿水汽。李湛軒右手食指在桌面畫出陰陽兩儀,卻在兩儀末端快要相連的時候,拂袖将其擦去,濕潤的水漬在桌面彙成一線。惆怅的皇子拿出一塊仙桃形狀的和田玉放在手心,那是他五歲時,今上欽賜的生辰禮。李湛軒的指腹輕輕摩挲着玉佩的每一處紋理,就像撫摸着夢中的回憶。
“這曾是我跟他許婚的信物,可如今卻成了可有可無的玩具。小栩,權力到底是什麼?人這一生活着,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殿下。”霍栩看不透皇子的“深情”,“您為什麼這麼執着地要找到他呢?”
苦笑漫上了皇子的嘴角,他緩緩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霍栩不明白。
李湛軒望着窗外重疊的雨霧,“他是……我的妻子。”
“恕屬下直言,您會遇到比他更好的妻子,一個更美麗、更能幫助你的妻子。殿下不妨試着放下這段感情,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小皇子似笑非笑,“小栩,曾經讓我好好待他的人是你;如今勸我放棄找他的也是你……人生還真是有意思。”
“好好待他?”霍栩問,“殿下待他不好嗎?”
李湛軒沒有回答,屋外的雨沒有停下的意思,側房外鳳凰樹上的許願鈴随雨霧歌唱。
“我跟他第一次見面就被許下婚約,那一年我五歲。”李湛軒摩挲白玉,“年幼時不懂什麼是舉案齊眉,等我明白夫妻的含義時,我們卻分開了。他被送去父後準備的閣樓,在大婚前學會做一個完美的王妃。後來過了很久,久到我已經忘記他的存在時,我卻在望七節的花燈會,偶然撞見偷跑出來的他。即便多年未見,我們依然一眼認出了彼此。”
“這麼說,你們是互相喜歡的。”
“我是喜歡他,重逢後的第一眼就很喜歡。”李湛軒突然停頓,過了許久才緩緩道,“可那點喜歡不足以消除我對政治婚姻的憎恨。我以為會違背規矩,偷跑出閣樓的他,會跟我一樣反抗,但他卻卑躬屈膝地跪服了……”
“我從此便憎恨他的怯弱。成婚後的每一天,我都用我的執拗報複着他的溫柔……我們并不幸福。”
霍栩問:“你有告訴過他這些嗎?”
李湛軒搖頭,“我沒有跟别人說心事的習慣。”
“可你現在說了許多。”
小皇子笑了,輕蔑地自嘲道:“所以說,人都是賤的。曾經放在眼前的東西不珍惜,直到失去了才後悔莫及。”
“殿下,你這人能處,罵起自己不含糊。”霍栩說完,兩人相視一笑,李湛軒伸拳砸向霍栩胸口,霍栩捂着胸口微笑,如果他們是朋友,那他也該回一拳。
但是,這終究隻是嘴上的客套。
就這麼片刻的思緒飄飛,李湛軒驟然瞳孔收縮,“小心!”這兩個字落入霍栩耳中時,他已被李湛軒側身推開,就在那一瞬間,一支冷箭飛過兩人中間。
烏雲壓城,雷雨大作,門窗洞開,十幾個黑衣人手持套索,向屋内扔來!
三名侍衛即刻拔劍護衛,刀光劍影間,四五個黑衣人直直向李湛軒沖來,霍栩推翻桌子攔住兩人,白光一閃,鋒利劍刃橫劈過霍栩胸口,後頸衣領被人抓住,霍栩全身一退,劍鋒破開胸口青衣。他回過頭,看到李湛軒右手扔出匕首,正插黑衣人心口。
李湛軒松開霍栩衣領,電光火石間,他側翻橫踢另一名黑衣人手腕,唐刀淩空翻轉,李湛軒按住黑衣人頭頂與下巴,隻聽“嘎達”一聲,那黑衣人便被扭斷脖頸。唐刀落在李湛軒腳尖,他順勢一提,唐刀在手。
五名黑衣人飛來套索,繩索纏繞刀身,李湛軒刀鋒向下抵住地面,又借繩索之力似飛檐走壁一般橫踢那五人,繩索斷裂,那五人向後倒去。李湛軒旋轉刀柄,用刀挑起地面一長劍,劍身翻轉,他抓住劍柄連翻三道劍花。
“還是劍用着順手。小栩!接着!”李湛軒抛來唐刀,霍栩向後退去,那唐刀正插他面前地磚。
随着“嘶啦嘶啦”的火芯摩擦聲響起,黑衣人紛紛抛擲黑色煙丸,地火捂住傷口,“這煙有毒!”
霍栩急忙撕下濕衣一角捂住口鼻,李湛軒砍倒兩名黑衣人,怒喝道:“愣着做什麼?快去找馬!”霍栩全身發抖,跌跌撞撞向門外跑去,一名黑衣人撞上他面前門框,顫巍巍舉起利劍,霍栩拿着唐刀腦海一片空白,直到溫熱的鮮血噴灑在他的臉龐,黑衣人的喉嚨劃開紅線,李湛軒抓着他的胳膊往外跑,霍栩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
臉上的血就像粘膩的汗液,順着脖頸流進他的胸膛、淌進他的皮膚……
圍攻的敵人一茬接着一茬,李湛軒仿佛身披戰甲,全身泛光,似天神落地一般斬妖除魔。黑衣人的劍每每刺向霍栩臉龐,都會被李湛軒相繼攔下,最後滿地屍體中,李湛軒收劍進鞘。
霍栩呆愣原地,過了許久才發出聲音,顫聲呼喚:“殿下,救……救我。”
李湛軒回過頭,直線勾勒的五官表情柔和地微笑,他蹲下身,敲敲霍栩腦袋,笑道:“你能不能有點用啊?”霍栩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在地上,怪不得剛才看李湛軒那麼高大。
霍栩張望四周,陌生而破敗的屋子,屋外雷聲陣陣,雨卻小了很多。李湛軒撕下衣袍一角,按住霍栩胸口,鑽心刺痛傳來,霍栩低頭,看到李湛軒按住青色布塊的指縫有鮮血溢出。“别怕,是外傷,隻是劍上有毒,放了毒血就好了。”
“殿下,你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呢?”
李湛軒笑道:“難道我從前不厲害嗎?”
“可你從前……”霍栩倒吸一口冷氣,瞧見一個粉紅色的物識倒插在李湛軒發髻後,“你頭上的是許願箋嗎?”
李湛軒取下後也覺得稀奇,思索後答道:“可能是剛才和他們在鳳凰樹下打鬥,劍把挂箋子的線勾斷,就掉到我頭上了。”
“是誰那麼好運氣,能騎在皇子頭上?”霍栩打開箋子,紙面全濕了,字迹模模糊糊的,勉強能看清——“願那人身體康健”,下頭有一行劃掉的小字——“再見他一面”。
李湛軒皺眉,“這字有點眼熟。”
“你還能看出來這是誰寫的字?”
小皇子想了一會兒,最終放棄了,搖頭道:“看不出來,我一天看幾百份公文,哪兒能認得出來。不過……”李湛軒把許願箋收好,連帶着生辰玉佩一起放進貼身的香袋裡,“那棵樹幾萬張箋子,它也算與我有緣,且先收着吧。”
“别跟個兵油子一樣,出征前還找信物。”破門垂落的簾帳外傳來“嘶啦嘶啦”的聲響,霍栩全身一震,下意識拉住李湛軒胳膊,一聲“你去看看”脫口而出。
“我去看看?”李湛軒忍俊不禁,“我是主,你是仆。忠仆護主知不知道?而且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啊。”
霍栩嘴唇發顫,似死前吐露真言道:“能多活一會兒,是一會兒。”
小皇子明顯呆了一下,接着又無奈又嫌棄地拍他大.腿,“怎麼就這麼怕死呢!”大.腿牽着傷口,霍栩“嗷嗷”嚎出豬叫。
“好啦。”小皇子嫌棄地拍拍霍栩手背,示意他安心,“有我在,你死不了。”說完摸上劍柄,弓着身子側步來到牆邊,貓腰靠在牆上。
屋外“嘶啦嘶啦”的聲音愈演愈烈,霍栩心跳如鼓。
隻見李湛軒屏息凝神,用劍挑開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