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前頭,你是主簿,我是随從。”李湛軒說完,返至霍栩身後。
霍栩頭皮發緊,書院裡有人迎出來。胡子花白老好人面相的是院長;身材幹瘦一臉雀斑留八字胡的是院正,一張嘴用兔牙說着大道理。什麼“是什麼人派你們來的”、“小主簿算什麼東西”、“沒有大宗伯的命令,賬本誰也不能看”。即便仍受着朝廷的供養,可很多地方依然脫離了朝廷的控制。世族的可怕之處就在于此。
霍栩哭笑不得,指甲蓋那麼大點小地方,看個賬本還要三殿下的命令嗎?不知小皇子聽了是何感受?
一轉身,李湛軒不見了。噫?小皇子呢?起居郎毛筆指指遠處草叢,隻見李湛軒站在空地上,目視着侍衛們撥拉樹叢,不一會兒揪出四個打架的小男孩。
确切的說,是三個打一個。
被打的男孩又瘦又矮像顆豆芽,滿臉淚痕挂着鼻涕,劣質麻衣裂了許多口子,線頭斷裂在外。身上随處可見淤青和傷痕,嘴角還有血,被揍得不成樣子。
另外三個衣着整潔,一個長着雀斑兔牙,一個圓滾滾像隻肥豬,還有一個虎背熊腰,一看便知以後是個魁梧的大塊頭。
那三個孩子看到大人便有些害怕,但看到年紀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又開始挺起身闆,那兔牙似乎很會察言觀色,略過侍衛對着霍栩拘禮道:“大人萬安,小人們沖撞了大人,真是罪該萬死。”
霍栩一愣,他絲質的錦袍在太陽下閃着金光,一旁的李湛軒一身灰麻袍子,倒真像個侍從。
連這麼小的孩子都生了一雙勢利眼,這樣的風氣,的确爛到了骨子裡。可偏偏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在朝堂上如魚得水地生存下去。
“怎麼不上課,在欺負人?”李湛軒開口後,孩子們才注意到他,虎背熊腰的大塊頭罵道:“幹你屁事?”
一旁的兔牙立刻摟起豆芽菜,朝着霍栩讨好解釋道:“我們是好朋友,我們在玩。”
豆芽菜弱弱地掙紮,李湛軒見此示意,四大侍衛之一的地火分開兩個孩子,豆芽菜一溜煙躲到李湛軒身後。
院長與院正匆匆趕來,看到眼前一幕連連賠禮。院長想用“小孩子打鬧罷了”和稀泥過去。
李湛軒卻不認同,“有來有回才是打鬧,單純的欺負就是不公正。”他問小豆芽,“他們剛才是在打你嗎?”
小豆芽擡頭看周圍大人,院正吹胡子瞪眼道:“你這張臭嘴别亂說!”小豆芽為此瑟縮不已,李湛軒輕聲安慰,“沒關系,隻要你說實話,他們不敢怎麼樣。”
那孩子聽後眼睛一眨,豆大的淚花掉下來,猶豫片刻才沙啞道:“他們打我、罵我、問我要錢。”
院正厲聲喝斥:“閉嘴!你這張臭嘴說什麼!你要是沒有錯,他們打你做什麼?你一定偷了錢!”
小豆芽撕心裂肺哭喊“我沒有”。
院正居高臨下而不屑地跟他們解釋,“這小孩家裡窮得很,哥哥是個小商販,平日裡成績也不好,多半是做了偷雞摸狗的事情,才讓同學欺負他。”
小豆芽抽抽噎噎,滿嘴隻剩一個“我”。
院正的反咬一口讓事情變得棘手起來,畢竟跟這種人争論實在是太丢身份了。
霍栩好奇,李湛軒會如何處置。這養尊處優的小皇子,怕不是這輩子第一次遇到這樣胡攪蠻纏的人吧?
隻見李湛軒面無表情地招來地火,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地火木讷的臉龐霎時青一陣白一陣。
結束交談後,地火将佩劍系回腰際,緩緩步至院正面前,院正捏着胡子,笑道:“有何賜教?”
隻聽“啪”得一聲巨響,地火一個大耳光抽上院正左臉,大聲喝道:“我為什麼不打别人就打你?你偷我的錢什麼時候還?”
院正原地轉了三圈,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地火又一個大耳光抽上院正右臉,重複喝道“我為什麼不打别人就打你?你偷我的錢什麼時候還?”
接着,地火拽着周院正衣領,甩着耳光把他從樹叢打到學堂門口,每打一次便罵一次,直叫四十多歲的青面皮哭爹喊娘。整個學院的孩子都跑出來圍觀。
霍栩驚呆了,下巴合不上……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李湛軒。
胡來!
這是軍營裡厮混了七八年的兵油子才幹得出來的事!
可你是誰?
你是卓家的小皇子,是李家的金枝玉葉。又不是在戰場上舔刀口的亡命徒!
李湛軒,你怎麼能讓人幹這種事!
“堅強點。”李湛軒拍了拍那豆芽菜的肩膀,“學會自己變得強大,才能不受别人的欺負。”
那豆芽菜亮晶晶閃着星星眼,可霍栩卻知道自己的臉一定比黑鍋蓋還臭。
一旁的起居郎也撓撓頭,不敢記、也不敢不記。
記個屁啊!這種事怎麼能留文字檔?
霍栩給他們使眼色,起居郎紛紛收起筆墨。
“這樣的雜碎不配為人師表,去了他的服飾,讓他滾吧。”
院長哆嗦稱“是”。
李湛軒心情大好,勾過霍栩肩膀開心道:“走吧小栩,我帶你去個有意思的地方。”
“有意思的地方”叫環采閣,看名字就知道不幹淨,可李湛軒卻指着招牌下的雲紋圖樣說:“我家的店鋪肯定是好地方。”
此言一出,霍栩和三個起居郎、四大侍衛均瑟瑟發抖,一個“不”字也不敢說,硬着頭皮跟李湛軒進了這“好地方”。
進了樓,李湛軒輕車熟路地打點安排,店裡的人很明顯是第一次見到他,卻被他三言兩語套出許多近乎,仿佛相識多年。
“犒兵和查案,這兒都是好地方。”小皇子為他的熟稔做出解釋。
可你沒帶過兵也沒查過案!
“好了,不說以前的事了。這兒的酒不錯,可以多嘗嘗。”
李湛軒一杯白酒下肚,霍栩心道不妙,他想阻止,卻沒有那麼做。這小皇子出生至今十六年整,終日活在父親們的羽翼下,平日裡喝的都是果酒。像這種軍營裡才盛行的糙白幹,他從來都沒有喝過。
這時,李湛軒忽然舉杯正對明月,似陽光燦爛、似明媚春風、似重獲新生,邀月高呼,“我活着!我還活着!”
一定會醉的。霍栩了然于心,卻隻在一旁冷眼旁觀地看着李湛軒一碗碗喝下去,因為這不是他能指手畫腳的事情。酒過三巡,李湛軒看着他,細長的丹鳳眼尾暈上酒色,冷不防說出一句誅心的話:“小栩,我知道,其實從小時候到現在,我沒能交下你這個朋友。”
霍栩手一抖,杯子差點打滑。他立刻組織出許多解釋的話,雖然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但轉念一想,他本也不是要跟皇子做朋友的。可接下來,李湛軒卻匪夷所思地說出許多莫名其妙的話。
“你是什麼時候才跟我交心的呢?那是咱倆去打仗了,你因為太謹慎反而被圍攻,你被馬套拖在地上,我騎着火耳挑開繩子,帶你上馬從左翼沖出去,一發冷箭過來,咱倆就像肉塊,被串到一起,軍醫說你傷得重,八成活不了,我說這是我兄弟,要緊着他活。後來咱們在鬼門關走了一趟,你才終于肯對我掏心窩子。”
小皇子說完閉上眼睛,斜靠椅子,酒壺歪提在手裡,細長壺口劃出水線。湛軒,你醉了,你把夢境當成現實了,事實上,你沒有年幼許諾的婚約、也從未真正帶兵上過戰場,你甚至沒有一匹叫“火耳”的馬。霍栩從他手中取下酒壺,放回桌子給自己斟酒,淺嘗一口後隻覺辛辣之味“蕩氣回腸”。
回去路上,小皇子倚着車窗,不停按太陽穴,蒸騰的酒氣都浮在面上。霍栩不禁腹诽:現在難受了,剛才一個勁地灌酒,真當自己是軍營裡的兵油子,連幹十幾碗大白還能騎馬出去晃一圈?小皇子就該有小皇子的樣子。隻喝果酒的身體哪兒能喝白酒?
馬車走走停停,颠得李湛軒看着要吐,霍栩撩開簾子,“怎麼回事?”
天淩騎馬過來,解釋道:“書院的那個孩子一直跟着我們,已經跟了好幾條街。懷裡抱着一摞餅,說要答謝殿下。”
谷雨的夜晚透着寒氣,霍栩向窗外望去,小豆芽吸着鼻涕,就着一雙草鞋跟着馬車跑,他心生恻隐,鬥膽用冷毛巾給三皇子擦臉,李湛軒酒醒了大半,揉按眉心,冷漠道:“我于他沒有私恩,今天也不是為了要給他出頭。隻是找個由頭,好揍那院正。”
“這是為什麼?”
“這地方爛透了,不連根拔起是不行了。”李湛軒微垂的丹鳳眼内是無盡涼薄,“給那小孩點銀子,讓他滾吧。”
霍栩後背有些發涼。湛軒,你還真是卓家養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