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家的産業遍布帝都,橫跨東西南北,跟業都大街垂直交彙的青雲街,有九成店鋪都會在晨曦初現時,整齊地挂上雲紋招牌。
今天也不例外,武娉婷坐在繡坊二樓,看着一溜煙的店鋪同時打開店門。
跟業都大街的熙攘不同,青雲街在卓家的統治下,隻售賣香料、茶葉、瓷器這些高端而昂貴的物品,更有一家古玩店隻賣一隻白瓷瓶,售價二十五萬兩銀子,卻可以遞一封書信給當朝禮部左侍郎卓既勳。
這或許就是權力。
樂坊門口的馬車上,自稱“業都香帥”的山子凡與她四目相對後飛來香吻,武娉婷耳根發紅,這混子仗着一副好面皮,為所欲為!
略過那混子,武娉婷擡眼看向對面的樂坊,二樓的女孩們換好了裝扮,正立在花鼓上跳舞,蹁跹的裙擺下,是一雙雙昂貴的舞鞋。
那些舞鞋乍一看都是普通的白鞋,沒有什麼稀奇,但隻有懂行的人知道,又要讓面料柔軟,貼合腳底,又要讓鞋底足夠堅硬,能減輕雙腳站立的負擔,能滿足這些特質的布料,都是非常昂貴的。哪怕是最便宜的雲紋白鞋,也要一兩銀子。
娉婷歎了口氣,她在這裡學繡花,是因為隻有學會了繡花,以後嫁了人,才能做些手工貼補家用。如果運氣好,還能被選中做繡娘,在繡坊為達官貴人做衣錦,受人尊敬。她捏緊針線,可不管如何受人尊敬,也始終是下等人,所謂“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
而那些學跳舞的小姐,本身就不為吃穿所累,她們需要更高端的技巧來征服自己的丈夫。
“娉婷。”應彩鳳掰着一口黃牙說:“聽說你用沾了屎的掃把打人?”針尖刺入手指,武娉婷頭皮發緊、腳趾扣地,周圍的小丫頭片子們哄堂大笑。
“安靜!”趙大娘神情淩冽,目光一掃,指着花繃子問道:“娉婷,你繡的是什麼?”
她支支吾吾小聲說道:“或許是一對像鴛鴦的鴨子。”
這回答又引起一波大笑,笑得最起勁的就是大黃牙應彩鳳,她是街口周裁縫家的女兒,她爹都教不了她刺繡,她還好意思笑她?隻聽應彩鳳大笑道:“大娘!她還會繡沾屎的掃把呢!”
“好了!不許再笑了。”趙大娘恨鐵不成鋼地望着娉婷,“娉婷,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你已經繡壞了多少手帕了?或許是時候,把你大哥叫來了。”
應彩鳳舉手,“大娘,她哥哥要在街口賣餅,可沒有功夫來管她。”
娉婷羞紅了臉,心中憤恨。
為什麼一樣都是憑手藝吃飯,在店裡做衣服的裁縫、繡娘能受人尊敬,可她賣力氣做餅的哥哥卻要受人嘲諷?
這不公平。
“娉婷,你爹娘不在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可你不能沒有人管,今天必須把你哥叫來。”
傍晚時分,老哥來了。
他拎着禮物、打着抱歉跟趙大娘交談,進了屋裡,她零零碎碎地聽到趙大娘的聲音穿門而過,“就算爹娘都不在了,長兄如父,你也該多關心她。她已經十四歲,再過兩年就可以嫁人。可你看看,她都繡了些什麼?這樣還怎麼做個賢妻良母呢?你是她哥哥,也該想想她以後的事情了。”
對面閣樓上的小姐們已經練完舞,武娉婷終于看清她們的臉,她們的皮膚是那麼白皙,但模樣若要說好看,卻也不見得。論姿色,跟她雲泥之别,甚至連老哥穿女裝都比不過。
為什麼上天賜予她一張美麗的容顔,卻給她這樣卑微的家庭?
憑什麼這些小姐姿色平平,卻可以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難道她以後隻能嫁一個莊稼漢,永無止境地繡着一個又一個荷包?
趙大娘的聲音又一次傳來,“我想我是教不了她了。”
武承瑜又在說好話,趙大娘說:“我知道你們難,但凡她有點上進心,我也不至于不收她。可你看看,她的心思全在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上。對面樓上的祭舞,那能是窮人家的孩子去學的嗎?如果她再認不清現實,那誰也教不了她。”
夕陽西下,她和老哥的影子被無限拉長。
“娉婷,你真的不想在趙大娘這裡學繡花?”
娉婷點點頭。其實她心裡有點害怕,但還是鐵了心點頭,她聽見老哥一聲歎息。武承瑜笑着說:“不學就不學了吧。大娘說咱們交的學費還夠上一節,上完最後一節課,咱們就回家,不在她那兒學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能是那個古闆大哥說的話?
“那你會給我買舞鞋嗎?”
“這事以後再說,娉婷,從今天起,哥哥教你繡花。”
什麼?她沒有聽錯吧。
瘸腿方桌上,老哥拿出針線簍子,将線團分好,拿出兩塊白布,看樣子是認真的。“哥,你還會這些?别開玩笑了!”她可從來沒見過老哥拿針線!
老哥沒理她,很熟練地拿起花繃子,一針針繡起來,那針法靈巧又随意,不一會兒就繡好了一對小鴛鴦。繡工精緻、紋理清晰,比趙大娘好上一百倍不止,說是貢品都有人信!
武娉婷火冒三丈,“你能繡這麼好的東西,為什麼不早點拿出來?這麼好的繡工,最起碼也能賣上大幾百文錢,這可不比你幫别人打掃書院、賣餅、洗衣服要掙錢得多?”
“娉婷,其實我根本不想再碰這些東西了,如果不是為了教你,或許我這輩子,也不會拿起繡線。”老哥的眼睛在祈求諒解。
武娉婷搖頭,“我不能理解!你口口聲聲說要帶給我們好的生活,卻把自己繡花的本事藏了起來,甯可去做那些很苦很累的活來自我折磨,你這算什麼?”
豌豆芽在一旁發癫,“夠了,你就不能體諒一下哥哥嘛?”
“好啊好啊,這個家裡就隻有我是壞人了!”
娉婷摔門而出,等回過神,她已經來到一條人潮湧動的街道。
山子凡正好蹲在路口賭錢,似乎是看到了她,便合了牌九,朝她走來。這痞帥的小混混叼着一根草,打趣道:“你是那個用掃把沾屎的野丫頭?”
好嘛,她用掃把沾屎的事迹連小混混都知道了。
“煩人。”她要走,山子凡拉住她,“别啊,我請你吃馍馍和胡辣湯。”
娉婷摸摸肚皮,選了最貴那家。就在這家店斜對角不遠處,整條街最大的鋪面卻緊閉店門,山子凡說:“那是青.樓,晚上才開張。”